醫者誤人無罪論

查某條資料,不小心讀到一篇短文,蠻有意思的,抄錄如下:

人命所關亦大矣。凡害人之命者。無不立有報應。乃今之為名醫者。既無學問。又無師授。兼以心術不正。欺世盜名。害人無算。宜有天罰以彰其罪。然往往壽考富厚。子孫繁昌。全無殃咎。我殆甚不解焉。以後日與病者相周旋。而後知人之誤藥而死。半由於天命。半由於病家。醫者不過依違順命以成其死。並非造謀之人。故殺人之罪。醫者不受也。何以言之。夫醫之良否。有一定之高下。而病家則于醫之良者。彼偏不信。醫之劣者。反信而不疑。言補益者以為良醫。言攻散者以為庸醫。言溫熱者以為有益。言清涼者以為傷生。或旁人互生議論。或病人自改方藥。而醫者欲其術之行。勢必曲從病家之意。病家深喜其和順。偶然或愈。醫者自矜其功。如其或死。醫者不任其咎。病家亦自作主張。隱諱其非。不復咎及醫人。故醫者之曲從病家。乃邀功避罪之良法也。既死之後。聞者亦相傳。以為某人之病。因誤服某人之藥而死。宜以為戒矣。及至自己得病。亦復如此。更有平昔最佩服之良醫。忽然自生疾病。反信平日所最鄙薄之庸醫。而傷其生者。是必有鬼神使之。此乃所謂命也。蓋人生死有定數。若必待人之老而自死。則天下皆壽考之人。而命無權。故必生疾病。使之不以壽而死。然疾病之輕重不齊。或其人善自保護。則六淫七情之所感甚輕。命本當死。而病淺不能令其死。則命又無權。於是天生此等之醫。分布於天下。凡當死者。少得微疾。醫者必能令其輕者重。重者死。而命之權於是獨重。則醫之殺人。乃隱然奉天之令。以行其罰。不但無罪。且有微功。故無報也。惟世又有立心欺詐。買弄聰明。造捏假藥。以欺嚇人。而取其財者。此乃有心之惡。與前所論之人不同。其禍無不立至。我見亦多矣。願天下之人細思之。真鑿鑿可徵。非狂談也。

以上出自《徐靈胎先生醫書全集》之《醫學源流論》(台北:五洲出版社,1998年)。又,江忍庵增批曰,「此論非為醫家脫卸罪過,讀者幸勿誤會」。

山海塾,かげみ,舞踏

日本暗黑舞踏,左耳

  1. 出發點是一本書:《日本暗黑舞踏:前現代與後現代對闇暗舞踏的影響》,作者是研究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理論、宗教、日本文學與前衛劇場、舞踏的Susan B. Klein,譯者是陳志宇(剛好也是出版此中譯本的左耳文化的發行人。簡單一句話:非常值得推荐的書。另外,也請參考wikipedia上的介紹:暗黒舞踏Butoh

  2. 《日本暗黑舞踏》裡引了劇場評論家、導演津野海太郎的話:

對我們而言,能劇與歌舞伎在今天看起來,其實是相當空洞的形式。它們已經失去跟大眾想像力的聯繫,而正是這種想像力創造出了它們,並讓它們能夠成長茁壯。

  1. 前幾天剛好看到鴻鴻寫的〈新象30:我的劇場啟蒙時代〉,裡面提到早期新象引進白虎社,讓他「目瞪口呆」、「難以置信」的觀賞經驗。

  2. かげみ,中譯為影見。依山海塾官網上寫的,「かがみの隱喻の彼方」,英譯:Kagami – Beyond the Metaphors of Mirrors。

  3. 鏡象是表面的,外顯的,至少第二還是第三幕那段。非常外顯。而貫穿全場的主軸,彷彿是某種可由觀者任意對號入座的二元對立,實體與鏡象,善惡,生死,whatever。

  4. 暴力,音樂非常暴力,或者不是暴力,是很tāng-kiâm(重鹹)。真的是tāng-kiâm,再加上光線的操弄也很眩目(幻化不已的荷花自然不在話下;還有舞台上黑色圓圈和白色方塊在光線下的對比,背景乾淨的布幕。就連舞者經行似的腳步所揚起的細砂,在淡淡的燈光下,都讓人意猶未盡呀)。聲光齊下,感官幾乎都被不由自主拉扯到極限。很過癮(或者暴力感十足的貝斯和電子合音樂的轟炸過後,水滴聲才會震耳欲聾;一段天児牛大的獨舞,我努力睜大眼睛,望穿牆上似有若無的投影,分辨不出幻覺還是鬼魅)。但過癮的同時,也一直覺得,真的,chiok-tāng-kiâm。(截稿後消息:好吧,再說得更白一點。那是一種非常refined,非常highbrowed,非常看不見某種直接衝突感的,tāng-kiâm。)

  5. 同樣是《日本暗黑舞踏》裡的引言:「舞踏就像詩作一樣,它最本質的部分就是要反抗文字被用來解釋某些『事物』的這種替代功能」(江口修)。我一直有奇怪的、先入為主的觀念,一直聯想到(自己無知的幻想?),某個年代剛剛冒出頭來的punk,還有後來修飾得很漂亮,甚至流行的龐克風。當然,這只是完全出於無知的幻想,抽離了天児牛大在巴黎的脈絡(而且我剛好也無緣看到早期新象引進的白虎社呀)。不過,後來再想想,總也要有新的東西出來吧。能夠把「原始punk」和「流行龐克風」一起幹掉的新革命,要不要叫punk,就沒那麼重要了。(的確,很多時候,看到某些人死命抱持著,例如說,創教時的習慣,然後據此對其他所有人等頤指氣使甚至大張撻伐,那種嘴臉,也真的讓人看了不喜歡吧。)

  1. 有一段舞是幾位舞者身著米白間雜黑色的服裝,有朋友聯想到「火山灰」,還有「核彈爆炸後的落塵」。說來慚愧,不知道是不是看的時候肚子餓了,我當場想到的,竟然是某種沾滿了花生粉的不知名傳統小點心(茶)。還有,謝幕時,天児牛大的姿勢真帥呀,一次又一次,我只得一邊掩口遮笑意,一邊努力給他鼓掌下去。

  1. 荷花太美了。美到完全不想偷偷拿出相機來拍照。

What the Fxxk, part 02

好像又差不多了。有一陣子了。我得找他了。

他遞了一根菸過來,我說,「不了,還是別再抽了吧。」他的眼神非常不以為。

「所以,也差不多了吧?」他的時間感和我相距不是太遠。

「一次又一次循環。沒有例外。沒有一次可以例外。從這裡到那裡,躲或者不躲,勇敢或者裝嬲,打卡還是回家,餓一頓還是吐一攤。都一樣,全都一樣。沒有一次可以例外。」我有點想苦笑,不過笑不是太出來。

「這裡或那裡,魚或者腳踏車?」他得意地揚著嘴角。我看了很想打。

「你先看到答案,然後就對問題冷感。可是,問題還是來找你,還能怎麼辦?」我想我還算有點誠實吧。

他似乎不管我之前的勸戒,儘管沒點上火,他指頭縫中仍夾著那管紙捲菸,並且還是朝著我的臉吐了一口菸。或者是他自己掰出來的菸。

「總是這樣子呀。誰不是這樣子的?你以為全世界就你一個人先看到答案嗎?得了吧,你以為你算老幾?先看到答案又如何?重點是問題呀。有了問題,然後乖乖作答。Bingo! 接著就可以玩下一個輪迴了呀。還是你prefer循環這個字?」這傢伙想像的菸又吐了出來,還是對著我的方向,味道和話語一樣臭。

「會不會有例外呀?」我不是真的抱什麼希望,我自己知道。

「會呀。當然會有例外。可是,例外又干你什麼事咧?」

我伸出手去抓他指縫中的那管紙捲菸,揉了半天,屑屑掉了我兩條褲腳。然後,操他的,竟然又聞到了他嘴角洩出來的,味道。

沒有跟來

我們把蘭花都搬來了
我們把迷迭香也搬來了
我們把剩下的草花全搬過來了
你也沒有跟來

我們把毛巾都搬來了
我們把沐浴乳也搬來了
我們把剩下的衛生紙全搬過來了
你也沒有跟來

我們把鍋碗都搬來了
我們把冰箱都清乾淨了
我們還把餅乾罐頭和木砂一口氣全搬過來了
你也沒有跟來

我們把床墊和被子都搬來了
我們把和你靠著睡的那隻也搬來了
(他現在只得和我們睡了)
我們想把自己和你一起全搬過來
可是你卻沒有跟來

等待

等待
等待雨停
等待雨臨

等待文件旅行
等待電話鈴
等待一紙死亡證明
等待我們的(還是他們的)飄零

等待馬路上什麼時候會出現的片刻寧靜
等待對的問題從對的人嘴裡回應
等待一面爛旗幟換走另一面破布升到桿頂
等待該走的不該走的都消失殆盡

等待雨停
等待雨淋
等待……

關燈(燈關上了)

趴噠一聲,他聽見有人按下了電燈的開關。燈關上了。

他坐在床頭,伸手一觸,果然,才沒兩下子,燈泡的溫度就急遽下降。

忽然想到,燈關上了,那不就全黑了嗎。他有點急,說,「怎麼全黑了?」

我緩緩地回他,「可是,你不是已經瞎了嗎?」

「是哦」,他說,「我忘記了。」

晚點名–被吃掉的記憶之二

上床後的儀式。日復一日。入睡前的標準行程。晚點名。

我呼喚所有的記憶。這個人,那個場景,幾次事件,嘆氣,歡欣。無法複製的淡淡或劇烈的樂事(誰說無法複製?),Déjà Vu。努力往下多挖一公分,零點一公分也好。告訴自己,不可能了,再也不可能往下挖了。可有時候不小心又出現了光,又出現了個大坑洞。隧道,誰知道走進去會通到哪。

所以就得晚點名。還在的記憶,叫他們和她們還有牠們它們,都乖乖列隊,一一唱名。然後發現誰誰誰又陣亡了。誰誰誰剛剛來報到。「報告,應到二十八名,跑了兩個,新來三個,實到二十七名。」總有誰不守規矩,明明都來排隊了,叫了名字又不答應。

說不定下次改換個方式,紅色的站一排,pitch 高的站後面,還沒發臭的往左邊靠,年紀小的就擠到右手邊吧。

Calling All Angels

Santa Maria, Santa Teresa, Santa Anna, Santa Susannah
Santa Cecilia, Santa Copelia, Santa Domenica, Mary Angelica

Frater Achad, Frater Pietro, Julianus, Petronilla
Santa, Santos, Miroslaw, Vladimir
and all the rest

我召喚的方式是,將 iPod 設定成單曲的重覆播放。然後,一整天,一整個星期,一整個月,我以聆聽來召喚。誰讓我召喚而來,我不知道,她們來了。她們還是走了。

a man is placed upon the steps, a baby cries
and high above the church bells start to ring
and as the heaviness the body oh the heaviness settles in
somewhere you can hear a mother sing

我戴著耳機穿梭在這座城池裡,一雙眼睛定著隨機入目的人們。尤其在電車交換月台上,在一節一節滿是人們的車廂裡。我的一雙眼睛定著人們的幾十雙幾百雙眼睛看。簡直就快被淹沒了,那些故事,那些眼睛一直吐出來的故事。只得靠在車門,闔上,不敢再睜開。

then it’s one foot then the other as you step out onto the road
how much weight? how much weight?
then it’s how long? and how far?
and how many times before it’s too late?

睜開了眼,陽光輕輕灑在我面前。路邊的小黑貓舒服地睡著。又來了,浪潮似的故事們又來了。我不敢再讀下去,可是故事繼續搬演。他們和她們,很自在地繼續搬演著,絲毫不理會我這個觀眾的感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們和他們似乎漸漸在陽光下消散而逝。半透明的,好像還有什麼台步沒走完。還是消散了。我想出聲,卻不知道要喊什麼,也就叫不出口了。

calling all angels
calling all angels
walk me through this one

don’t leave me alone
calling all angels
calling all angels
we’re cryin’ and we’re hurtin’

and we’re not sure why…

and every day you gaze upon the sunset
with such love and intensity
it’s almost…it’s almost as if
if you could only crack the code
then you’d finally understand what this all means

還是不太理解。那時候,為什麼她會說出,「我不理解,巨大的不理解」。我站在這頭,她站在那頭。時間擋在中間,像是收過路費的惡霸。我們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或者不是我們,只是我不敢。不對,不是,其實我們都不敢。

等著等著,答案就會自己上台演出嗎?

but if you could…do you think you would
trade in all the pain and suffering?
ah, but then you’d miss
the beauty of the light upon this earth
and the sweetness of the leaving

我兩手伸進口袋裡,想掏出什麼東西。應該要能掏出什麼東西來才對。掏出錢財買路過,掏出一段被吃掉了的記憶,掏出那封永遠也不可能再寄出的信,掏出幾斤重的擁抱,掏出一點點殘餘的憤怒和耐心。掏出什麼我覺得可以掏出來的東西。什麼都沒有。

calling all angels
calling all angels
walk me through this one
don’t leave me alone
callin’ all angels
callin’ all angels
we’re tryin’
we’re hopin’
we’re hurtin’
we’re lovin’
we’re cryin’
we’re callin’
‘cause we’re not sure how this goes

故事們繼續微笑唱歌跳舞啜泣低語。繼續搬演。


  • Calling All Angles by Jane Siberry with k.d.lang

  • 這當然是和那部影集有關。其實到第二三季之後,我已經對這部影集滿是不耐(雖然說還是覺得 Alan Ball 很厲害啦)。反正就是掰個不怎麼高明的死法,在幾個主角的人際關係打轉。和死亡愈去愈遠。說不定落了好多集沒看也不知道。這一集演了什麼,說實話,我也不太有印象了。只記得結束前,在地下室裡,圍著一具屍體,一群女人(導演之一,也是這部影集裡我最喜歡的演員,Kathy Bates 也在其中)儀式似的,點起了菸,一人抽一口,就這麼傳遞下去,誰就開始了第一句。然後第二個人,接了第二句。我的心開始抽動了。第三句,第四句,第五句。鏡頭接到其他不在場的人,房裡,車上,躺著的,癱著的,活的,快死的。我應該是低著頭,默默地跟著唱了下去。

  • 這一集的導演是 Mary Harron。

雲霄飛車電梯–之二

電梯裡只有三個人。我和她和他。我應該是認識她的,不過並不認識他。他要到六樓,不過還特地好心幫我按了四樓的鍵(他好像知道我住在四樓),但是我是要到十樓的辦公室呀。只好陪笑了一下,自己再急急忙忙按了十樓的鍵。我和她要回十樓吧。電梯果然還是飛快上升,我們兩人按的速度都太慢了,電梯早就超過我們要到達的樓層。我看著指示燈,趕緊再按了三十樓的鍵,還是來不及。真的太快了,我和她和他都知道,還是坐在地板上安全些。他靠在按鍵底下那個角落,我和她靠在一塊,速度真的很快,我環抱著她,深怕一不小心,我們的腦袋就要碰到天花板了。

最高的八十樓到了。

還是得回去原來要去的十樓吧,至少我心裡是這麼想的。不過上來的軌道,並不是我們可以下去的路。電梯大概裝了人工智慧的晶片吧,它自己知道路在哪。八十樓的門開了,電梯似乎在平面的軌道上也走得頗自在。出了門,繞了兩個彎,好像還經過一個超市賣場,和幾間餐廳。有間餐廳我們上次吃早餐的不是嗎。印象裡似乎還在電梯裡下了手扶梯(是的,我和她和他都還在電梯裡),我猜可能先到了七十七樓左右吧。總算看到可以下樓的軌道出現了。

速度還是飛快。可是這次是向下的,因此我們應該不敢繼續坐在地板上,但怎麼站的,我也記不太清楚了。總之,我應該還是環抱著她,而他還是一個人站在另一邊的角角。

嗤嗤蠅–被吃掉的記憶之一

有一些記憶一定被嗤嗤蠅給吃掉了,我知道。

三四歲那時由阿媽帶著到巷尾吃米粉湯的記憶還在,不是很明顯,不過還在。大約是一碗兩塊半左右吧,那個還使用五角銅板的時代。大學轉學考放榜那天晚上回到家的情景也還在,家人歡欣鼓舞,我好像反而沒那麼興奮,但至少我還清楚記得,樓梯間的那隻蜘蛛,那是我用來占卜的。我告訴自己,如果又看到蜘蛛,那就是考上了,結果蜘蛛先生還是小姐適時出現在我眼前,而榜單上也真的出現我的名字。五歲那年留在左碗上的長疤,第一次出國一個人坐在星期六早晨倫敦市區小公園抽著菸,還是國中時一直做著開大巴士行進於新竹還是基隆什麼鬼地方的高架道路的夢境,這些我全都記得。

但就有一些記憶,人事時地都還在資料庫的欄目裡,可是細節就完全消失無蹤了。努力了兩三年,每晚睡前,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時,我就著這些欄目的 index 值,怎麼都叫不出來有意義的敘事,那些我自己真正在意的細節。沒了,消失不見了。我努力了好幾年,想多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出來拼貼也好。沒了就是沒了。

有時候作弊,偷偷加上一些自己補充的內容。雖然說記憶是自己的,作弊補充的內容也是自己的,還是沒用,不一樣就是不一樣,沒了就是沒了。

我知道,有一些記憶一定被嗤嗤蠅給吃掉了,完全消失了。後來有幾次,我又在睡前思索著,什麼時候我多了一條「嗤嗤蠅吃掉記憶」的記憶,也是怎麼都想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