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l-Bul(之一)

有些作品,不管你是作者,或者只是在作者旁邊幫忙打雜的或者看戲的,作品完成後,你的閱讀,註定永遠和其他不相干的讀者,不一樣。

插句題外話,剛剛開始讀藍佩嘉的《跨國灰姑娘》,序文〈洗衣籃與香水信紙〉裡提到身為亞洲女性的她,在芝加哥求學時,那些「教會我更多有關核心國的文化霸權或種族歧視的非正式課程」(還有其他雖然敘述簡單,但停下來多想一下就可以發現背後其實豐富極了的故事,像是遞給她「五頁粉紅色的香水信紙」的菲律賓朋友,像是「如同二十歲時決定改唸社會系的自己所相信的」,像是那些年紀愈長、愈能體會的「生命的飽滿低音」)。這些文字吸引著我,沒辦法很快繼續翻下去,我得停下來,闔上書頁,輕輕閉上眼,讓這些(我想像的)故事,在腦海裡搬演一遍。

當然這些和 Bul-Bul 看起來一點關聯也沒有。Bul-Bul,那個小村落,或者一般人習慣說的 Wulu,或者「南橫公路東段約 188 公里,海拔 800 公尺的台東海端霧鹿村」(光是寫出「南橫……」這幾個字,腦子又得暫停一下,回憶起多次獨自開車,從台東機場一路狂飆,進了南橫,從毫無概念一個彎又一個彎死盯著匆忙現身的路標深怕又看漏而且雙手始終緊緊抓住方向盤,一直到即使不小心估錯時間又遇上封鎖道路維修工程再也不心煩氣躁抽個兩根菸靜靜看著愈來愈眼熟的山壁)。

後來有好幾年,每隔一陣子,腦子裡不知怎的就會唱起這首歌,manas kal muampuk(快樂在今宵):

manas kala muampuk muskun kata lus-an
manas kala muampuk muskun pis-hasi-bag
manas kala muampuk muskun lisha-hai-ia
minu ampuk tu tais-an mihumisag

快樂同在,大家一起慶祝
快樂團聚,大家一起遊戲
快樂同在,大家手舞足蹈
同樂的朋友,祝福你們

明明是很歡樂的情緒的歌啊,怎麼每次 manas kala muampuk 一出來,整個人就又陷入一種說不上來的,不是那麼歡樂,夾雜一點點淡淡的悲哀與思念,加上一絲絲酸中帶甜的回憶,全都混雜在一起,這些情緒。好想就躺下來,窩在哪,靜靜地,一個人獨自享受這些情緒的肆虐。像專輯內頁這首歌對頁裡那條側躺在地上的老狗一樣。

這個月月初一個星期,死背一些梵文的字詞,背到夢裡都會出現,到昨天炒菜時,拿著鍋鏟的手突然暫停動作,唉,腦子裡又在自動播放一串梵文字詞了。今天放了這張專輯,我真的懊悔不已,為什麼當初沒有花更多的時間(除了陪著族人喝一杯又杯的小米酒之外),好好多學個幾句 Bunun 的話語,多學個幾句也好,讓我也能時不時除了自動播放還記得的旋律之外,也可以唱得更清楚,更像是在 Bul-Bul 跟著族人一起,歡樂歌唱著這一首,那一首。

(待續……)


  • 《Mihumisa(n)g》, David Darling & Wulu Bunun Tribe, 玖玖文化發行,2002 年錄音。

醫者誤人無罪論

查某條資料,不小心讀到一篇短文,蠻有意思的,抄錄如下:

人命所關亦大矣。凡害人之命者。無不立有報應。乃今之為名醫者。既無學問。又無師授。兼以心術不正。欺世盜名。害人無算。宜有天罰以彰其罪。然往往壽考富厚。子孫繁昌。全無殃咎。我殆甚不解焉。以後日與病者相周旋。而後知人之誤藥而死。半由於天命。半由於病家。醫者不過依違順命以成其死。並非造謀之人。故殺人之罪。醫者不受也。何以言之。夫醫之良否。有一定之高下。而病家則于醫之良者。彼偏不信。醫之劣者。反信而不疑。言補益者以為良醫。言攻散者以為庸醫。言溫熱者以為有益。言清涼者以為傷生。或旁人互生議論。或病人自改方藥。而醫者欲其術之行。勢必曲從病家之意。病家深喜其和順。偶然或愈。醫者自矜其功。如其或死。醫者不任其咎。病家亦自作主張。隱諱其非。不復咎及醫人。故醫者之曲從病家。乃邀功避罪之良法也。既死之後。聞者亦相傳。以為某人之病。因誤服某人之藥而死。宜以為戒矣。及至自己得病。亦復如此。更有平昔最佩服之良醫。忽然自生疾病。反信平日所最鄙薄之庸醫。而傷其生者。是必有鬼神使之。此乃所謂命也。蓋人生死有定數。若必待人之老而自死。則天下皆壽考之人。而命無權。故必生疾病。使之不以壽而死。然疾病之輕重不齊。或其人善自保護。則六淫七情之所感甚輕。命本當死。而病淺不能令其死。則命又無權。於是天生此等之醫。分布於天下。凡當死者。少得微疾。醫者必能令其輕者重。重者死。而命之權於是獨重。則醫之殺人。乃隱然奉天之令。以行其罰。不但無罪。且有微功。故無報也。惟世又有立心欺詐。買弄聰明。造捏假藥。以欺嚇人。而取其財者。此乃有心之惡。與前所論之人不同。其禍無不立至。我見亦多矣。願天下之人細思之。真鑿鑿可徵。非狂談也。

以上出自《徐靈胎先生醫書全集》之《醫學源流論》(台北:五洲出版社,1998年)。又,江忍庵增批曰,「此論非為醫家脫卸罪過,讀者幸勿誤會」。

山海塾,かげみ,舞踏

日本暗黑舞踏,左耳

  1. 出發點是一本書:《日本暗黑舞踏:前現代與後現代對闇暗舞踏的影響》,作者是研究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理論、宗教、日本文學與前衛劇場、舞踏的Susan B. Klein,譯者是陳志宇(剛好也是出版此中譯本的左耳文化的發行人。簡單一句話:非常值得推荐的書。另外,也請參考wikipedia上的介紹:暗黒舞踏Butoh

  2. 《日本暗黑舞踏》裡引了劇場評論家、導演津野海太郎的話:

對我們而言,能劇與歌舞伎在今天看起來,其實是相當空洞的形式。它們已經失去跟大眾想像力的聯繫,而正是這種想像力創造出了它們,並讓它們能夠成長茁壯。

  1. 前幾天剛好看到鴻鴻寫的〈新象30:我的劇場啟蒙時代〉,裡面提到早期新象引進白虎社,讓他「目瞪口呆」、「難以置信」的觀賞經驗。

  2. かげみ,中譯為影見。依山海塾官網上寫的,「かがみの隱喻の彼方」,英譯:Kagami – Beyond the Metaphors of Mirrors。

  3. 鏡象是表面的,外顯的,至少第二還是第三幕那段。非常外顯。而貫穿全場的主軸,彷彿是某種可由觀者任意對號入座的二元對立,實體與鏡象,善惡,生死,whatever。

  4. 暴力,音樂非常暴力,或者不是暴力,是很tāng-kiâm(重鹹)。真的是tāng-kiâm,再加上光線的操弄也很眩目(幻化不已的荷花自然不在話下;還有舞台上黑色圓圈和白色方塊在光線下的對比,背景乾淨的布幕。就連舞者經行似的腳步所揚起的細砂,在淡淡的燈光下,都讓人意猶未盡呀)。聲光齊下,感官幾乎都被不由自主拉扯到極限。很過癮(或者暴力感十足的貝斯和電子合音樂的轟炸過後,水滴聲才會震耳欲聾;一段天児牛大的獨舞,我努力睜大眼睛,望穿牆上似有若無的投影,分辨不出幻覺還是鬼魅)。但過癮的同時,也一直覺得,真的,chiok-tāng-kiâm。(截稿後消息:好吧,再說得更白一點。那是一種非常refined,非常highbrowed,非常看不見某種直接衝突感的,tāng-kiâm。)

  5. 同樣是《日本暗黑舞踏》裡的引言:「舞踏就像詩作一樣,它最本質的部分就是要反抗文字被用來解釋某些『事物』的這種替代功能」(江口修)。我一直有奇怪的、先入為主的觀念,一直聯想到(自己無知的幻想?),某個年代剛剛冒出頭來的punk,還有後來修飾得很漂亮,甚至流行的龐克風。當然,這只是完全出於無知的幻想,抽離了天児牛大在巴黎的脈絡(而且我剛好也無緣看到早期新象引進的白虎社呀)。不過,後來再想想,總也要有新的東西出來吧。能夠把「原始punk」和「流行龐克風」一起幹掉的新革命,要不要叫punk,就沒那麼重要了。(的確,很多時候,看到某些人死命抱持著,例如說,創教時的習慣,然後據此對其他所有人等頤指氣使甚至大張撻伐,那種嘴臉,也真的讓人看了不喜歡吧。)

  1. 有一段舞是幾位舞者身著米白間雜黑色的服裝,有朋友聯想到「火山灰」,還有「核彈爆炸後的落塵」。說來慚愧,不知道是不是看的時候肚子餓了,我當場想到的,竟然是某種沾滿了花生粉的不知名傳統小點心(茶)。還有,謝幕時,天児牛大的姿勢真帥呀,一次又一次,我只得一邊掩口遮笑意,一邊努力給他鼓掌下去。

  1. 荷花太美了。美到完全不想偷偷拿出相機來拍照。

Calling All Angels

Santa Maria, Santa Teresa, Santa Anna, Santa Susannah
Santa Cecilia, Santa Copelia, Santa Domenica, Mary Angelica

Frater Achad, Frater Pietro, Julianus, Petronilla
Santa, Santos, Miroslaw, Vladimir
and all the rest

我召喚的方式是,將 iPod 設定成單曲的重覆播放。然後,一整天,一整個星期,一整個月,我以聆聽來召喚。誰讓我召喚而來,我不知道,她們來了。她們還是走了。

a man is placed upon the steps, a baby cries
and high above the church bells start to ring
and as the heaviness the body oh the heaviness settles in
somewhere you can hear a mother sing

我戴著耳機穿梭在這座城池裡,一雙眼睛定著隨機入目的人們。尤其在電車交換月台上,在一節一節滿是人們的車廂裡。我的一雙眼睛定著人們的幾十雙幾百雙眼睛看。簡直就快被淹沒了,那些故事,那些眼睛一直吐出來的故事。只得靠在車門,闔上,不敢再睜開。

then it’s one foot then the other as you step out onto the road
how much weight? how much weight?
then it’s how long? and how far?
and how many times before it’s too late?

睜開了眼,陽光輕輕灑在我面前。路邊的小黑貓舒服地睡著。又來了,浪潮似的故事們又來了。我不敢再讀下去,可是故事繼續搬演。他們和她們,很自在地繼續搬演著,絲毫不理會我這個觀眾的感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們和他們似乎漸漸在陽光下消散而逝。半透明的,好像還有什麼台步沒走完。還是消散了。我想出聲,卻不知道要喊什麼,也就叫不出口了。

calling all angels
calling all angels
walk me through this one

don’t leave me alone
calling all angels
calling all angels
we’re cryin’ and we’re hurtin’

and we’re not sure why…

and every day you gaze upon the sunset
with such love and intensity
it’s almost…it’s almost as if
if you could only crack the code
then you’d finally understand what this all means

還是不太理解。那時候,為什麼她會說出,「我不理解,巨大的不理解」。我站在這頭,她站在那頭。時間擋在中間,像是收過路費的惡霸。我們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或者不是我們,只是我不敢。不對,不是,其實我們都不敢。

等著等著,答案就會自己上台演出嗎?

but if you could…do you think you would
trade in all the pain and suffering?
ah, but then you’d miss
the beauty of the light upon this earth
and the sweetness of the leaving

我兩手伸進口袋裡,想掏出什麼東西。應該要能掏出什麼東西來才對。掏出錢財買路過,掏出一段被吃掉了的記憶,掏出那封永遠也不可能再寄出的信,掏出幾斤重的擁抱,掏出一點點殘餘的憤怒和耐心。掏出什麼我覺得可以掏出來的東西。什麼都沒有。

calling all angels
calling all angels
walk me through this one
don’t leave me alone
callin’ all angels
callin’ all angels
we’re tryin’
we’re hopin’
we’re hurtin’
we’re lovin’
we’re cryin’
we’re callin’
‘cause we’re not sure how this goes

故事們繼續微笑唱歌跳舞啜泣低語。繼續搬演。


  • Calling All Angles by Jane Siberry with k.d.lang

  • 這當然是和那部影集有關。其實到第二三季之後,我已經對這部影集滿是不耐(雖然說還是覺得 Alan Ball 很厲害啦)。反正就是掰個不怎麼高明的死法,在幾個主角的人際關係打轉。和死亡愈去愈遠。說不定落了好多集沒看也不知道。這一集演了什麼,說實話,我也不太有印象了。只記得結束前,在地下室裡,圍著一具屍體,一群女人(導演之一,也是這部影集裡我最喜歡的演員,Kathy Bates 也在其中)儀式似的,點起了菸,一人抽一口,就這麼傳遞下去,誰就開始了第一句。然後第二個人,接了第二句。我的心開始抽動了。第三句,第四句,第五句。鏡頭接到其他不在場的人,房裡,車上,躺著的,癱著的,活的,快死的。我應該是低著頭,默默地跟著唱了下去。

  • 這一集的導演是 Mary Harron。

今敏,《千年女優》

千年女優

回憶,現實,都是虛構。或者說,重點根本不在於是不是虛構(小說的定義之一,不就是虛構嗎?),而是虛構出來的世界與人物,到底有多迷人。

今敏(Kon Satoshi)真是一位操弄虛構的高手,一部《千年女優》,把回憶與現實揉成一團,非常漂亮的一團虛構。

《千年女優》裡的女主角,電影明星藤原千代子,據說就是以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的女主角原節子為藍本(2001 年是小津百年紀念,今敏即以《千年女優》向小津致敬,《千》片裡的「銀映攝影所」,據說就是小津拍攝第一部有聲電影的片廠)。如果是專業影評人,想必可以從電影裡的電影解讀出今敏對於日本百年電影史的理解(滿州時代的愛國電影、時代劇、怪獸哥吉拉的出現等等)。但我看來,真正吸引人目光的,更在於在片中飾演拍攝藤原千代子紀錄片的電影公司老闆兼導演的立花源也,以及和立花導演配合的攝影師井田恭二(據說井田的配音是關西腔,我當然什麼也聽不出來)。

劇情簡單來說,就是立花導演去訪問退隱多年的一代巨星藤原千代子,拍攝一部關於千代子的紀錄片。在電影作品與現實生活中的千代子,永遠在找尋那位找尋不到的對象;在一部又一部貫穿千年時空的電影裡(古裝片、時裝愛情文藝片、戰爭片、科幻片),這位女主角永遠在追尋一位無法追尋的對象,但也就是在這樣的追尋(與回憶)的過程中,她才赫然發現,不必再找了,因為她愛的不是那位她並不知道已經死去的身外對象,而是自己(「我恨你,可是我又那麼愛著你」。自己總是最恐怖的,最難以認識與接受的。沉迷於自己故事裡的人物,有誰能料到,故事裡對自己怨恨最深的那個對象,就是自己呢?

從立花導演在拍紀錄片之前,其實人就已經在千代子的故事裡了。而在拍片的過程中,更不時忍不住,直接跳到女明星的回憶敘事裡(「千代子,我來了」)。攝影師(這部片裡我最喜歡的角色)在拍片之初,還保持著比較清醒的立場,不過這樣的立場,在虛構過程的幻化中,似乎也逐漸磨滅了。

回憶只能是虛構(現實呢?現實能不能不是虛構呢?),但虛構當然與虛假不同。聽故事的立花導演一再的進入故事裡,代表表面客觀的攝影機與攝影師,也被牽拖入戲(「滿州呢?這哪裡是滿州呀!」)。故事(電影裡的電影)走到哪,聽故事、拍故事的也得跟著走到哪,我們在最外層,則是享受著一層又一層的虛構幻影層層疊疊(尤其是最後濃縮了所有場景的重覆奔跑再現),沒有辦法,也沒有必要去理清楚,哪一層是虛,哪一層是實。

那把別人交給自己、掉了又找到,找到又掉了的鑰匙,開啟了千代子的電影之門,但最後千代子找到自己,鑰匙的象徵意義完成,也就不再需要了。現實,回憶,致敬,虛構,其間不需有什麼清楚的界線,起碼,至少要記得,得魚而忘筌。


  • 依 DVD 內頁說明,今敏,1963 年出生於北海道。第一次參與動畫製作是 1990 年大友克洋的《老人Z》,而在 1998 年便推出執導的處女作《Perfect Blue》(可惜還沒買到),2001 年,38 歲,則有非常成熟的第二部作品《千年女優》,此後尚有《東京教父》、《妄想代理人》等作品。

  • 《千年女優》的官方網站上,甚至保留有完整的逐日工作紀錄,煞是驚人。(不過後來聽說很多日本電影近年都是這麼操作的。)

  • 《焚舟紀》裡《美國鬼魂》一冊裡,收錄一篇〈影子商人〉,或許也有什麼可以聯想的地方,只是還沒想清楚,而且據說裡面的主角可能是男的,而且不是演員,是導演。我的記憶力果然愈來愈不可靠了。

剛好兩部 Bill Murray 的電影

The Life Aquatic with Steve Zissou

導演 Wes Anderson 是這麼形容 Bill Murray 的:「其他人一聽到得穿緊身衣,就趕緊練身體,只有 Bill Murray 覺得他就是可以頂著一肚子肥油直接上場」。

約莫一個月之前,不小心因為某一部 DVD 的片頭廣告(好幾首不是 David Bowie 唱的 Ziggy Stardust 的歌,後來看了電影才知道,是葡萄牙文改編版!),讓我們去租了 Wes Anderson 的 The Life Aquatic with Steve Zissou,台灣譯為《海海人生》。真是非常棒,讓人豎起兩根或四根姆指的 kuso 電影。

好像也不能只用 kuso 來形容 The Life Aquatic。不然這麼說吧,這真是一部很有深度、智慧型的 kuso 電影。

據說 Wes Anderson 籌畫了十四年,才拍成這部獻給 Jacques-Yves Cousteau 的電影,IMDB 上說了很多,wikipedia 也有不少,DVD 裡更是收錄很多必看的精彩訪談。看到訪談裡出現的 Wes Anderson,瞬時覺得,果然長得就像會拍這種電影的導演兼編劇呀。

時間過了一個月,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我覺得看完這部電影一個月之後,給我的最大教訓就是,有什麼感想還是反應,三兩天之內不寫下來,就什麼都沒了。還記得那時剛看完 The Sin City,覺得很不賴,隔天再看 The Life Aquatic,就把 Sin City 全忘光光了)。現在還殘存的印象,就是彩色海馬啦、頭上掛著頭燈的海龜(還是什麼瞎掰的海底生物,某位碩果僅存的定格動畫「大腳」Henry Selick[?] 說,「我們就是沒有什麼專業的知識,如果要看那種專業的影片,Discovery 多的是嘛」)、竟然真的只有跑龍套的 Noah Taylor、搶戲搶得超棒的 Willem DaFoe、拿著吉他猛翻唱 David Bowie 歌曲的巴西小帥哥 Seu Jorge,以及 Team Zissou 非常酷的隊員制服。還有,Wes Anderson 寫的對白非常屌。

前兩天又看了另一部 Bill Murray 的片,Broken Flowers,台譯《愛情不用尋找》。這好像是我有印象以來,第一次有機會看 Jarmusch 的「院線片」(其實好像還有上個世紀的 Dead Man,非常非常棒的 Dead Man)。Bill Murray 在這兩部電影裡,剛好都有一位見都沒見過的兒子突然(要)出現。不過兩相比較之下,我覺得身為海洋學家兼紀錄片導演的 Steve Zissou 這個角色,要酷多了。(順道一提,Julie Delpy 真是老得嚇人,而 Six Feet Under 裡的 Ruth 阿姨 Frances Conroy 出場時,也讓人嚇一大跳,但後來想想,最嚇人的應該是 Julie Delpy 看起來,簡直是可以和 Frances Conroy 阿姨演同輩的人囉。)

關於 Broken Flowers,我自己的評價是,一直到最後一幕,才忽然感覺到,嗯,還好,還是 Jarmusch 的電影。朋友的評價是,「其實不難看呀,不過,好像租 DVD 回家看就好了嘛」。

看著看著,突然想起

……一開始他還以為這地方很大,但很快就發現原來極度狹小:往前、往後、往上,每一處手帶到的地方都硬生生碰觸到那堅強如石砌牆垣的壁面;不論從任何一邊,路都被阻斷了,到處都是跨不過的牆,而除了這片牆外,最大的障礙尚且包括他那蠻強堅定的決心,硬要將他留在這裡睡,在一種等同死亡的被動裡。真是瘋狂;在這不確定之中,他一邊探尋著拱穴的極限,同時將身軀移靠至穴壁緊頂住,等著。被自己的拒絕前進推著向前走,就是這樣的感覺控制著他。也因此,一會兒之後,當他發現自己被帶離至幾步遠的地方時,他並沒有太過驚訝;他的前進無疑是表象的成分多過實際,因為這個新的地方和原來的那個並無區別,他遭遇到相同的困難,且就某方面而言,這地方和先前他因恐懼而遠離的那個地方是一樣的。

黑暗托馬布朗修,《黑暗托馬》,台北:行人出版社,2005。

天色愈來愈暗,他大概也開始發慌了。腳就這麼自顧自的踢了踢小路邊的碎石子,滴滴答答,碎石子也跑不見了。果不其然,才一回過身子,膝蓋骨就撞上了不知哪冒出頭來的山壁。背貼著山壁,他想再試試看。可能是之前跑不見了的碎石子找了些朋友回來,聲音聽來像是走走停停,又像是忽高忽低的,不太容易定位。再一會兒,他可以清楚判斷出來,碎石子找來的朋友鐵定來頭不小。……兩邊肩頭齊了心,一塊兒搜尋,加上手肘,以及好不容易探出去的指尖。他以為,總該留下個什麼縫隙吧。沒有,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是啦,我知道是有點不要臉啦,只是真的是突然想起來嘛。

家常平淡之事

陳平原在講堂上引林紓的話,

惟述家常平淡之事為最難著筆。

怎麼說呢?「因為缺乏戲劇性,很難吸引讀者」。有趣的是,古文兼「翻譯」名家林紓自己的寫作,是不是就是努力「在平淡寫出不平淡」,求取「俗中有雅,拙而能韻」?依陳平原的觀察:

事實上他沒有。他知道這種小說很好,但他寫不出來,因為他沒有那種對平淡生活的體驗與寫作的激情。


  • 摘自陳平原主講,梅家玲編訂,《晚清文學教室:從北大到台大》(台北:麥田出版,2005)(本書主要內容的五講,分別是〈報刊研究的視野及策略〉、〈稿費制度與近世文學〉、〈旅行者的敘事功能〉、〈晚清翻譯小說〉、〈從新教育到新文學〉)

  • 再多提一句。看到在旅行這一篇的開頭,便提及江紹原的《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就讓人忍不住面露會心一笑。

「有尊貴長者曰」

我听说,有尊贵长者曰,你们年轻人,千万别急著写书,最好少写或不写,写书可是白纸黑字,一旦出错,那是活著有人骂,死了也有人骂,这是讲慎言的道理。但我比较欣赏,还是孙子的两句话,叫「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对我来说,写作是日常生活,有如呼吸吐纳,只是尽量多学,小心下笔,知道什么说什么而已。我不是烈女,活著比牌坊更重要。为求谨严,什么都不写,对我来说,身体轻松,心理紧张。

以上摘錄自中國中生代學者李零(b.1948)的著作,《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北京:三聯書店,2004年)的前言(「這是一本教材」,作者這麼說)。說實在話,很多時候,或許尊貴長者所言,還是很值得參考的。當然,我並不是在反諷李零;我從當學生時讀他的《中国方术考》、《中国方术续考》開始,就很喜歡他了。

Velvet Underground: Peel Slowly And See, disc 2, track 8, Heroin

些微聲響流洩出來,不一會兒就包圍著耳際,整個頭顱,像是夜半在不知道的山路上,突然闖進一團迷霧,車頭燈什麼鳥也照不到,你知道路不寬廣,有些恐懼,夾雜著些許興奮之情,你知道無路可去,不得不放鬆軀體,搖下車窗,點了一根菸,口吐出去,竟見不得菸霧與外界的區隔所在,索性不怕了,注意力從看不到的路面漸漸移轉到身上的毛孔,編織的音牆猶如一股氣流,輕輕拉扯著身體,是半山的夜霧還是吉他與貝斯的糾結,愈拉愈高,力道愈猛,後腦勺的毛孔舒張開來,聲響愈來愈清晰,在半尺之外,在耳畔,在後背,在胸口,在拳心,在兩腿根部繼續流竄,你沒有恍惚,可是實在有點分不清楚氣流與音流,這兩團力道麻繩似地糾結,捆住了,捆住了你不知道是腦裡的波動而已還是整個身體,整塊肉身,你不知道,你知道身體和精神這兩者並非兩者,絕不是彼此的存在,急簇的鼓點到底敲在耳膜還是心膛,琴絃摩搓緊張的,在毛髮尾際,在肢節末稍,在暗藏於意識底處的細念,在隱約可以從迷霧遠處瞄到的路樹還是什麼鬼魅,或者琴音其實正是迷霧本身,好像古老釋家還是現代腦科研究所說的一般,視神經聽神經五官感受本質上都是差不多的電波流動訊息交換,你不知道誰在和誰交換,浮士德拿靈魂抵得什麼。彈掉積了一吋長的菸灰,再吐出一口菸霧,沒什麼東西換回來,根本沒有外面的迷霧,根本沒有山路,沒有車窗,沒有菸。不對,鼓點又起,又在遠遠地低沉迴宕,像是地震震波看似緩緩從地底傳達地表,愈近愈急,愈走愈猛,從數十公里幾百米三尺兩吋竄入腳底,像是地熱,又像是寒氣,從腳底板又暖又冷地哆嗦顫抖汗涔涔了起來,一支雙色冰淇淋似的冷暖尖鑽鑽入血脈,遂不由得讓節奏滲入,舞著軀體肢節,直達頸部,穿入後腦,又是那股愈來愈清晰的聲響,頭只得後仰,前俯,或左或右,順時逆時螺旋上升下降。兩指間還是腦海裡夾著那支菸還沒燒完,應該是時間稍微暫止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