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說著,就 …

去和大人們說再見,他們問為什麼,我也不好說破。頓了頓,我說,因為 Project X 就要開跑了。大人們當然不明白,什麼是 Project X,連我自己都還不知道 Project X 是什麼鬼。於是我順手抄起紙筆,勾勒線條,上些顏色。這裡加兩條注,那裡標了重點記號。大人就說,那為什麼 Project X 現在就得開始了呢,我說,事態緊迫,因為現在不這樣這樣,就會那樣那樣。他們還是不怎麼理解,我擺出了「唉,這可怎麼解釋呢」的無奈手勢,把那張隨手塗鴉留給他們,然後更正經地說一次再見。

回過頭去看,那草稿翩然起舞,身影姿態誘人。它指著我說,你的嘴創造了我,從此我將盤據在你的背後,一直到,一直到你有勇氣一把火燒了我。

我氣急敗壞地衝回去,奪了過來,揉了再揉。它的眼睛還是直盯著我。怎麼能夠不生氣,我對自己說。從口袋裡掏了一把菸草,拿 Project X 捲了起來,才兩口就抽完了。

Nocturnes,以及,被挑逗了之二之二

都半夜十一二點了,他才電話來,我也懶得再問什麼。

我們在樓下的公園碰面。我不確定他臉上的神情到底是前兩天的興奮,還是猶疑不定。

「昨天剛好碰見那件骯髒事。雖然不是怎麼意外,但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他說的這事,其實我們心裡早就有底了。在這麼多次的對話之前,早就心裡有底了。

「不自在是一回事,可是,難不成這事也可以成為你的新藉口嗎?利用這樣的理由,搪塞得住誰的嘴呢?」我也老實不客氣地回他。

坐在公園的石椅子上,對街的年輕男女還在大聲叫囂,但經過車陣的干擾,傳到這邊時,都已經糊成一團了,我努力解析,還是沒聽得幾句。大概是一旁樹稍的葉片聲響太重。

「你難道忘記了十來年前,你也是一樣負氣出走,就為了差不多的破理由破藉口嗎?」我繼續刺他。

「情況不一樣了。」

看著他緊閉的雙唇,我可以想像他在想像的推論與辯駁。我也懶得老在旁邊扮演什麼潑冷水的角色。我自己還不是一團亂,頭痛得要命,那些樹上的葉片敲來敲去,掉的掉,動的動,對街的那對男女也還在嚷嚷著,都半夜十一二點了,路上的車也沒歇過半刻,就不能休息一下嗎?

「我得先休息一下了。」想起昨天我和他在車上聽的那片 Nocturnes,我戴上耳機,轉動機器,在石椅子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

Nocturnes,以及,被挑逗了之二

都半夜十一點多了,他找上門來,問都不用問。

我們上了車。原本是預計在那條沿著河流的快速道路吹吹風的,沒想到週末夜裡,車塞得厲害。我還是不太想開口問,但他上次眼角旁的興奮,這回似乎逐漸褪成雙唇用力的緊閉。說是自信,又像是猶疑。

「我昨天去買了幾本書。那間小書店。還是一樣的德性,一些學生,一些聲響,一些好像在其他書店也都有的書,」我靜靜地聽著他說,不太想插嘴應話。

「後來當然也繞過去專門進口外國書的那家店。交通叢刊沒再見到什麼新貨。正要出來時,看到一本早就買過的書,不知道什麼時候出了修訂本。順手一翻,這個作者竟然在序言裡破口大罵,連名帶姓地罵耶。」他簡直把那段話全背給我聽,誰誰誰,幾年幾月,哪些個見不得人的骯髒事。

也難怪他會全背了下來。他再繼續說著他後續的查證動作,以及相關當事人與受害者不令人意外的解釋。雖然事情過了這麼些年,不意中撞見,那些骯髒污穢的感覺還是如何如何使人作噁的。他的意思約莫就是這樣。

車陣還是混成一團。他一口氣吐完這些細節後,就靜了下來,話已說盡了似的模樣。我也不覺得要接下去,順手挖出一片音樂,Perlemuter 彈的 Fauré。標題上寫著 Nocturnes。

被挑逗了

我看著他的表情,忍不住訕笑,「所以你這樣就被人家挑逗了呀?」

他有點難為情,像個小女孩似的,但眼角似乎還流露出一絲,我還不怎麼理解的神色,「可是,可是說不定這樣,這樣可能,可能會更好玩一點,也說不定。」

他身後是那座高塔魔輪,閃耀著猥瑣的綠色黃色燈火。我兩手還架在方向盤上,撐著,想找出那不太理解的神色是什麼意思。

高塔魔輪再望過去,是快滿了的月娘。透過他的鏡框,看著他的眼角,再瞄出去,還有背景的那些建築,佛塔,愛情賓館,電子舞廳,魔輪(怎麼又有魔輪),永遠蒙上一層灰的淡彩細格子磁磚外牆屋,四輪兩輪,人聲,廢氣,荒廢工地的雜草,黃色黑色狗群,巷尾倒垃圾的婦人。

「喂,綠燈了,後面的人在按喇叭你是沒聽到呀?」

那神色消逝了。一瞬間我還以為我是不是理解了呢。

小兒塗鴉的憤怒筆記

他氣呼呼地跑來找我,兩手一攤,是他小兒塗鴉式的憤怒筆記,數落著誰誰誰的不是,這個和那個無腦的傢伙。我不怎麼專注地信手翻看。

「嗯,這我都知道,問題是,你打算把事情搞到多大?」

其實他根本沒有答案,甚至於連要讓自己繼續憤怒到什麼地步,也沒個譜。

「只是好像又好一陣子沒有生氣,沒有真正的生氣,連我自己都擔心起來了。」

「那好吧,你就好好地氣一氣,氣完之後,再叫我一聲。或者,再把筆記理一理,然後,」

「然後什麼?」

他還真露出一臉小兒稚氣的面容,真是夠了。

「再說吧。」

還沒看到跑道燈

他往前遠眺,的確快看不見什麼路了。「我得回過頭去嗎?」沒有回音。「我、能、轉、過、身、去、嗎?」他提高了音量,還是沒回音。天色愈來愈暗,他大概也開始發慌了。腳就這麼自顧自的踢了踢小路邊的碎石子,滴滴答答,碎石子也跑不見了。

他對於腦子裡瞬間滑出的句子嗤之以鼻(「喚山山不來,……」)。果不其然,才一回過身子,膝蓋骨就撞上了不知哪冒出頭來的山壁。「也是啦,如果這時候遠遠地就有燈火出現,那不就像是騙錢的爛電影橋段嗎。」背貼著山壁,他想再試試看。

可能是之前跑不見了的碎石子找了些朋友回來,聲音聽來像是走走停停,又像是忽高忽低的,不太容易定位。再一會兒,他可以清楚判斷出來,碎石子找來的朋友鐵定來頭不小。「再怎麼樣,也不需要搞這麼大的陣仗呀!」兩邊肩頭齊了心,一塊兒搜尋,加上手肘,以及好不容易探出去的指尖。

他以為,總該留下個什麼縫隙吧。沒有,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山壁表面起伏不定,就是沒個縫。「媽的,連個鳥洞也沒留下,這些人是在搞什麼飛機嘛。」然後才想到往上爬竄,「是啦,好像爬得上去啦。」

「我也只不過想回過頭,或者轉個身看看嘛」,碰的一聲,大概是碎石子家的大人來了,直接往他的頭上招呼過去。

虛榮誘惑

他和我提了這事,問我的意見,我不置可否。

「這本來就是你自己該下的判斷嘛,何必推到我身上呢。」我的句子才說完,他已經擺出了煎魚似的臭臉給我看。

有些理由說不定言之成理,但要說是藉口,也不會有人反對吧。就這麼,我冷冷地把他的一番長串說詞掃了掃,直接倒進垃圾桶去。煎魚臉這下子不只臭,還整個垮了下來。

「說穿了,還不就是那麼一點點小知識份子的虛榮誘惑嘛」,這是我給他的結論與忠告。

「可是」,臭煎魚臉抬了起來,用那種彷彿眼角隨時可能擠出汁液的神情,望著我說,「那些,那些書,真的比較好看嘛。」

我搖了搖頭,忍不住回他一句,「死臭煎魚臉,好看,好看就能當飯吃嗎?」

靠不住的記憶–其一

他輕輕地撐起身子,靠坐在床頭,推開身後的窗子,冷冷的空氣流了進來。手往床頭櫃摸去,摸到紙菸盒子,還有打火機。點上了火,他開始回想。

那是在一家還蠻不怎麼起眼的旅館(如果是現在的他,大概怎麼也不會看上眼吧),或者不是在旅館,是在他家?她家?他們擁吻(應該有吧),交談,抽菸,喝酒(或者是其中一兩項,次序對調)。他彷彿就要進入她的身體了,不對不對,他現在並不想回味溫存的經過,而是急切地希望看到前一個鏡頭。

再往回退兩分鐘或半分鐘。他看見滑落到她小腿間的底褲了。不對,再往回退三分鐘,鏡頭模糊,那再退五分鐘,他們肩並肩坐在暗色的沙發還是床舖上。也不對。他吐了口菸,繼續扭轉著控制盤。往前進兩分鐘,鏡頭角落好像有帶到落在地板上的胸罩。還是不對,他覺得自己火了起來,怎麼就是轉不到想找的畫面呢。

一會兒看到茶几上的菸灰皿,不然就是從洗手間透出的微弱燈光,還有她的髮尾,他的腳趾(腳趾頭入鏡是在幹嘛呀,請問)。彷彿就已經要進入她的身體了。他的背脊都開始微微出汗了,怎麼辦,還是找不到,怎麼辦。

「去!」他啐了一聲,很不優雅地熄了手上只抽了兩口的菸,「媽的,到底該找到什麼呀?」

突然一個畫面出現,還是有配音的畫面,那是他的小腹(曾幾何時還不怎麼凸出的小腹),他聽見畫面裡的聲音,「我想,我們還是……」。

Too Numb to Feel

他決定至少暫時做個了斷。坐了下來,把他也叫了過來,一起坐下。他還沒開口,他倒先說話了。

「你這陣子怎麼就連個屁也不放了?」

「你以為放個屁就是那麼輕鬆的事呀,你來試試看呀,我倒也想看看你有多大能耐,每天每天,聞著自己放的臭屁,自己也很快會煩了吧?」

「不然,起碼……」

他知道這麼說也是有點無濟於事,他其實不是想抬槓。他頭微微抬起,瞄了瞄他,他啜著熱燙燙的咖啡。

「你知道,我前一陣子就卡在那邊,要進不進,要出不出的。卡著很苦,也才會天天叫囂,天天哭。再接下來,又轉進另一個神奇的境界,不知道要進要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問題,」

「所以你就把自己掛在後陽台上晾起來吹風?」

「能晾起來也還不錯啦。還好曬了幾天太陽,舒服多了,也可以收下來了。」

「所以?」

「我也不知道所以要怎麼樣,至少我以為要做個了斷,和那種狀態分手,起碼暫時分手吧。」

「很好呀,給你拍拍手。」

話語又凝結起來了。他們四目對望。好像除了假裝端起咖啡杯來,也不知什麼動作比較不突兀。他注意到壓在大腿下的手指頭發麻了。他知道或許可以用這種話再開頭。

「我好像和你說過嘛,有一次睡著睡著,壓在身下的整條右手臂完全知去知覺,翻過身來,只覺得什麼人的手壓在自己的身上,就驚醒過來了。」

他點點頭,想起那首歌,不小心哼了出來,Fingers too numb to feel…

「不行!」,他無意識地大叫出聲,很誇張地把手抽向空中,奮力地甩了又甩,血液慢慢回流。他伸過手去,輕輕地替他揉著。

瞥見學校地下室傳來的燈光

他路經剛鋪好柏油的巷道,拖著無力的步履,小小的碎石子讓一旁衝過的機車給揚起幾粒。沒什麼燈光的巷子裡,沒什麼行人。他忽然瞥見從地下室傳出來的燈光。印象有些模糊了,什麼時候這座小學校在這條巷弄開了個小側門,是這兩年才有的嗎,還是小時候讀這個小學校時就存在的了?他努力翻閱記憶,雖然眼皮沈重,思考停頓,但也還記得,福利社裡買麵包飲料藉機看漂亮姊姊,體育課搶桌球桌,還是怯生生地看著隔壁班的跆拳道學生扯著對方的領口翻滾的畫面?全都糊在一塊,麵團似的。腳步繼續遲緩行進,直到返家用餐完畢,躺上床去,還是沒分清楚,到底哪一段記憶是屬於哪一段歲月,到底哪裡是一再出現的眠夢,哪些是一點價值也沒有的歷史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