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過後,暑日

大暑過了幾天,都一樣熱。吃過中飯,在外頭便利店買了杯冰咖啡,沒地方去,就在路口轉角的公園涼亭裡坐下。亭子裡有蔭,亭子外稀稀落落的樹木,也算有蔭,微微有點風吹著,熱還是熱。

回到教室,暫時並沒有其他人的教室,準備休息一陣,等候下午的課。

位於一樓的教室不算太熱,悶是有一點。電扇打著,也還好,墊子一舖,想躺下來睡,於我這絕非易事,即使在自家床上開著冷氣也不容易,總之,也是躺著試看看。

果然不成功。

翻轉身來,去洗了把臉。繼續讀小說好了。我這樣盤算著。

靠在窗下的牆,教室與隔壁棟屋房間的小縫提供了足夠的照明,無需開燈。這兩三個星期重續小說的閱讀。小說,或者應該是,這部小說。故事走到愈發明朗的地步,人物之間的串連清晰了,不同敘事線之間的關係也慢慢摸明白了。這次重續閱讀的過程,本來就不在意故事走向,只是圖個文字的感受。就像是有些身子疲累的夜,說是想聽音樂,其是只是想讓琴鍵碰觸的聲響充滿耳際,包圍,清洗。

倒是沒想到這單純的意願,招致了意想不到的後果。小說作者的意圖在故事發展過程逐步開啟,有些時候或者還過於明顯,生硬,但也還是感人。幾度我想像小說作者構詞構句的心裡狀態,比擬,比附(不是幻想自己就是小說裡人物角色的那種投射,只是這小說,作者其實也是小說裡的人物),帶來多次的興奮,喟嘆,或者理解了一些自己的想像,侷限在哪裡。

讀了幾頁,又有點累了。順勢倒下,眼睛想閉上,也不安於閉上。牆外那寬不過一米的空間,光線的投入,時不時因為天上的雲朵位移而變化,還有教室正面的玻璃落地窗反射的巷內車影,人聲。還是沒睡成功。

沒帶耳機出門,沒辦法聽音樂。手機裡顯現的各種訊息,可有可無,不看無聊,看了還是無趣。關上,再閉眼,身子還是疲累,腦子還是不能鬆開。

有一會兒,幾乎要入睡了似的。但閉上的眼睛還是看得見天花板和牆面上的光影,打著什麼密碼傳遞訊息似的,還有隔壁的幼兒吵鬧,計程車上客下客,老舊腳踏車煞車的金屬磨擦音,麵包樹的枝頭與樹葉,好像還看得見天空的雲朵。

重新回想小說作者的企圖壯志。大部頭的巨著,結構,主題,分枝,推演。我沒有任何不滿意之處,至少目前都還沒有,只是順著走,走著走著,偶爾停下腳步,在腦海裡回顧之前走過的光景。

前兩三個星期,下午的課堂人數真的很少。我和固定來的同學上次還提到,「也不知這課能持續多久,總之,能上個幾次,認真上就是了。」那同學今天上午來上了課,下課後,很不好意思地說,「老師,下午我們有事,不能來上課了。」

是不是因為禮貌責任上的必要?我繼續等著,猜想等到上課開始時間過個十分鐘,說不定就可以回家休息。

小說的故事,有故事裡的故事。故事裡的故事換了不同的字體表現。每每在故事裡的故事緩緩經過三五頁,走出到本來的故事,回到正常的字體,視覺就如同開車在隧道裡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突然回到日光下,刺目,不明所以,不知本來就是生活在日光下,還以為自己見不得光,想退回去,但又不可能。

教室門口彷彿人影晃動,我張望了一下,前幾次都是錯覺,或者是路過的行人。這一次好像真是停在教室門口。我不太確定自己是躺著睡著夢著,或者靠在牆上,在這個故事,那個故事,或者是故事裡的故事。眼睛微微刺痛,揉了揉,還真的是有人。

是要來上課的學生。開了門招呼,上課了。

練習煮粥

一開始我真的想得很單純。冷水生米煮粥,水開了之後,我便捧著董老師那厚甸甸的故事書,想說這真是世上最便宜的事了,一手拿著木匙攪啊攪著,另一手捧著書,故事進展個二三十頁,我的粥也就差不多了。

說來慚愧。董老師那三部曲,他還沒寫完,我自然也還不可能讀完。只是光買回來供在架上的一排書,除了第一部曲在兩年前很爽快完成攻頂,第二部曲一直卡著,動不了。直到前一陣子,赫然發現自己腦子裡新裝進來的,似乎也只是非常工具性的知識,就又拾起了董老師一本中篇,兩天結束,心滿意足之餘,就乖乖回到第二部曲了。

爐火剛開的時候,電腦也還開著,回了朋友一兩則無聊話語,聲音情報進來了。我一個箭步衝向爐邊,還是慢了半秒,溢了些米湯出來。反正鍋蓋揭開,不再遮掩,我也才決定專心來應付。

專心也是騙人的。桌上電腦邊便是董老師的第二部曲上冊,我瞄一眼鍋內情勢,還好,還早,悠哉捧上了書,找出前情繼續奮鬥。獨裁者又給恩恩寫了信,預告了嘍囉即將對恩恩展開的攻勢,這預告自然是失敗的。只是這失敗的預告裡,有一幕是嘍囉會帶著恩恩回到小時候的家,爬進那已然廢墟化了的樓房。螺旋梯,對,董老師提到螺旋梯,我眼睛亮了。不知怎的,只要在路上拍照,一遇上老舊屋舍的螺旋梯,我的目光就移不開。一定是誰在我腦子裡設定了這刺點,一定是這樣子的。

前十分鐘的攪拌非常輕鬆。湯水還是湯水,米粒就是米粒。攪個三兩圈就又回到故事書裡去了。

恩恩看完了獨裁者給的預告信,又返工了。店裡忙著,她要等不等嘍囉出現都不是。我一個局外人,心情一點起伏也沒有。想著前一章,再前一章,董老師在這第二部曲發展的情節,結構。木匙擱到一旁,右手來幫忙翻頁。HORAE,又回到圖書館,不記得是孿生子裡的花還是果,一堆鐘錶,隱喻疊著隱喻,不知道是誰做了個夢。我自己早上也做了個夢,下午時才說出,可是還記得還清楚的,一些情緒,夢裡,然後是董老師筆下的花還是果繼續說著或者聽著夢。

好像又是聲音,做為情報的最前線總是聲音。我的眼睛在書頁上,右手已經回握木匙,機械時代,靈光不曾片刻乍現,無意識地攪拌著,手腕似乎也開始微微發痠。聲音來了,湯液滾動的氣泡聲,不一樣了,和兩三分鐘,三五分鐘前,不一樣了。

很難確認究竟有沒有一條明明白白的分隔線,或者沒有,事物總是漸層地緩緩變化,只是沒有人在意,沒有人觀看。變化,變化,變和化是不一樣的。我猜大多事物都是化著化著,然後我們就以為變了。自然,也還是一些事,怎麼盯著看也不可能見得著那化的過程,幻化也似的,說變就變。

氣泡聲不太一樣,是因為湯液的濃度變了。稠了一些,米粒還是分明,但彷彿細看著每一粒,都有些光暈似的,米粒自身的輪廓線有些不清楚了。我的右手繼續持著木匙畫圈圈,順時針走,一旦走了,習慣了,也沒膽子反方向逆天而行了。

「圖書館裡收藏了大量的鐘錶,都安放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裡。」我瞄一眼鍋子,還行。節拍器出現了。「調到 200, Presto,秤柄以高頻率和小角度左右擺動,現在瞬即成為過去。」剛剛的螺旋梯我已經好有畫面了,現在又來了個節拍器,再被擊中一次。又一個刺點。我想調整閱讀的速度,不急,不趕,慢一點,享受多一些。

不對,才一分鐘不到,離上次眼睛從書頁挪到鍋內,米粒的樣子又變化了。我像站在十字路口一樣,正要抉擇接下來要往哪個方向去。頭轉向左手上的故事書,又轉回鍋內。再轉左,轉右,轉左,轉右。罷了罷了,我加快右手木匙的速度,多畫了三五次圈,一步跨向廚房中島,放下了故事書,又一步跨回爐邊。

好像球賽已經進入關鍵的下半場了,眼睛只能專心盯著球場看,容不下其他事物了。開火已經十五分鐘,好吧,預計再攪個十五分鐘。半小時收工。

接下來要全神應對了,我想。不自主地張開腳趾,微微屈膝,提下腹,延長尾骨,鬆腰鬆肩,意識到這些動作接續開展,暗自對自己小小聲罵了句「變態」,木匙換到左手,二頭三頭肌上場,下腹又自動來幫忙了,「真是變態」,再補罵了一聲。

方向只能繼續順著時針走,但鍋緣和鍋心之間總可以移動吧。就像在賽車場裡,有外車道,內車道,我讓木匙自由奔馳,不用打方向燈,一個車道一個車道切來換去,高興得很。

米粒的情況還在化,還在變。左手又換回右手。我想起那位被美利堅友人誤以為賣牛仔褲的人類學家,什麼鬼書名來著?生食,還是熟食?僅僅是火,那鍋下的爐火,外加我的肌肉的動能,米粒和水就可能產生鉅變,文明的鉅變。於是完全意識到了,這鍋粥,就是一次三十分鐘的田野之旅,我將觀察到文明文化的進程,於一鍋之內,於生食熟食之間。

本來是故事書和鍋子兩邊轉台,現在腦子的頻道定下來一些了,不過也就是一些而已。我知道等一下我享用完之後必然開啟新檔案書寫紀錄這過程,於是字句開始構造,修辭,再重構。不行,我要再更定下來一些。

這次田野,我要放棄照相的衝動,放棄拿紙筆紀錄的衝動,至少在當下,專心盯著看,死命盯著看,張大耳朵一起觀看。

沒一會兒,右手又僵了,肩頭都有點痠了。再換手。似乎不是換手的問題了,現在。我緩緩調整呼吸,對,關鍵還是呼吸。(「變態!」)

米粒有單數的,也有集合名詞意義的。單數的,或者說,以為是單數的,眼睛怎麼也跟不上,一下下就失蹤了。集合名詞意義的,再細細觀察,如何能用集合名詞來表述呢?這一坨還硬些,那一坨癱軟多了。集合名詞必然暴力,而單數,註定失落。

車道不見了。木匙乖乖繼續順天意而行走,只是不時有些小小的自轉現象,像個不敢真的革命造反,只敢躲在體制內叫囂的小廝,那自轉,也就是自己喊,自己爽,於大勢一些意義也沒有。也許也有意義,有一種沒意義的意義。大勢,體制,本來就包納一切的,不是嗎?

泡泡愈來愈急,米粒的變化速度也跟著加快,米粒之間的關係永遠也在轉變。鍋裡的水平線緩緩降低,如同暴雨之後,積著的水,從屋子牆上畫的最高尺度的那條本日淹水線,退去。有經驗的話,就知道那必然是會退去的,時間早晚而已。沒經驗的,拼命跺步,速度也不理人,說不定還故意放慢腳步。

木匙在左右手之間交換的頻率也緩了些。泡泡還是急,可是我不想跟著那麼急了。我是我,泡泡是泡泡。才得意個幾秒鐘,又撈了些米粒上來盤查,好像快化開了些,馬上又被拖著跑。泡泡就是我,我在泡泡的指令下,跟著一起急得冒泡。

不行,跟著冒泡,最後一定也泡泡化去了。這一次,我決定,不再盤查任何做為單數以及集合名詞意義下的米粒。到哪裡,算哪裡。你們該化該糊,就乖乖化成糊吧。真的冥頑不化,那我也莫可奈何,反正熟了便能下我肚,你們也同樣無力可回天。

腦子裡早就儲存有生米煮成熟飯,有化成糊的知識,這知識幫助我,耐下心來等,總會等到的吧,我猜,又不是在等開悟。是啊,又不是在等開悟。不想當官,皇帝就管不著。不盼開悟,人就自由自在了啊。

呼吸回來了。攪拌的手臂還動著,但關節比較不僵了。鬆了。繼續轉圈圈,轉圈圈,一邊慶幸自己一開始便沒想要數,究竟畫了幾百幾千個圈圈。

背後有汗水順著脊椎旁的膀胱經往下流,還對稱耶,右邊的滑到褲子,左邊的也來了。汗水現在是我常用的指標,幫忙確認自己的狀態。很好,汗還在繼續流,但他流他的,我還能繼續做我的事。

最後這十分鐘,差不多就比較乖乖攪著。好像糊了,好像化了,好像有咒語把我點化成只能持續攪拌下去的薛西佛斯巫婆。既然被目為一位巫婆,那我就繼續乖乖攪動下去吧。那山,那海,那整個世界,就都化為鍋裡的米粒湯液(或者一整鍋的 halāhala),繼續攪下去。

直到再也翻攪不動了。

現實世界乖巧懂事多了。這一次回神,我想起了爐火,想起了瓦斯費帳單(背後的汗還是順著膀胱經走著)。

差不多算是翻攪不動了吧。我說了便是。木匙撈了上來,真甘甜。

練習完煮粥,那就繼續練習吃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