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不及

一路上熱得厲害,高空的月台總算是有些涼風。下班車還三五分鐘,我坐下來歇著吹風,這城市的公共空間裡,能夠坐下來休息的處所還真是珍稀資源。

她從電梯盒子走出來,應該比我喘一點,坐在我旁邊的空位。我們四目接觸半秒,然後分離。她戴著口罩,我戴著帽子。很熱,我把帽子脫下來當扇子扇風。她繼續帶著口罩,但眼神有點不安,或者在找尋什麼。

這些年我的職業病愈來愈嚴重。過去是看任何的排版,錯字;現在轉移到人體,雙足內外或外八,偏內側或偏外側,骨盆傾斜,脊椎側彎,肩頸壓迫導致呼吸不順精神鬱悶等等。近乎自我虐待折磨,於人於己都沒一點好處的職業病。

我剛剛只瞥了一眼,沒有繼續看。

「七味塔補茄拉?」她轉過頭來,口罩下的嘴對著我的方向吐出一段話語,我一時沒回神,無法解讀清楚,只能以眼神表情訴說我的不理解。

「請問這到台北車站嗎?」她再講了一次,這次我百分之百捕捉到完整訊息,也馬上回答她的問題。

車子剛好就進站來了。

我不記得我起身步向車廂前是否先轉頭看她一眼。總之,我進了車廂,轉了身,重新面對月台,面對剛剛我們一起坐著的位置。她竟才準備要站起身來。

有點著急了,我。站到車門邊,看著她,我再次點頭示意,她也努力跨出步伐,但關門的警告聲已響,那聲音非常尖銳,刺耳,讓人憤怒。我不記得我是不是還抬起手來催促她。

她並沒有選擇最短的距離,而是彷彿突然急忙加速奔向下個車廂,車門關閉的過程,我看著她放棄上車,朝向月台上的一根大柱,依靠,休息,喘氣。

大概差了二三十公分吧。我這才看清楚,她站立和疾行時的身高差距。約莫可以猜得出來褲管內的小腿肌肉嚴重萎縮;每跨出一步膝蓋彼此劇烈摩擦,厚重的鞋底內側磨了大半。

車門關上了。我看見她的眼,不理解她的意圖。

Hiông-hiông-chi̍t-chūn sim-koaⁿ-thâu ná-chhin-chhiūⁿ chiam teh ui.

我知道,自己有什麼部分,留在那裡,留在月台上了。

距離很近,距離很遠

看見紅龍是上個星期的事了。

那天晚上,我正推開家門,要上樓去給一堆金露花澆水。還沒回頭關好門,就看到樓梯間的窗台紗窗上一對壁虎父子在休息。小壁虎很警覺,半透明的驅體滑溜移動,瞬間掩蔽自身,壁虎爸爸老神在在,待我湊上前去,鼻尖都快貼近他的肚子了,他才緩緩邁開步伐。

(我直覺他是爸爸,沒來由,沒得解釋。)

成堆十來盆金露花才來沒一個月,已經有些蜂隻知道這新的處所,水龍頭一開,我總覺得有幾隻蜂應該是睡得正熟,卻突然大水沖倒龍王廟,還好他們都能飛,而且,幾分鐘之後,這棲息的所在溫度會再降一點(他們像我一樣怕熱嗎?)。

澆完花,再來澆的是西曬了一下午的女兒牆,地面,遠一點的,近一點的,有時一陣風吹來,打亂了水管噴出的水流弧線,卻還給我一片細緻的清涼氣泡。我的眼鏡糊了,空氣的味道也變了。

放下水管,就著衣角簡單擦拭眼鏡後,我繼續巡視四界。自家頂樓的四界,四界延伸出去的四界,這城市盆地丘陵圈圍的四界。不知道四界有沒有自己的四界,四界外還有沒有其他的四界?

北邊某戶年輕人回家了,晾了一竹竿的運動衣物。他們樓下那戶的阿公白天上網一天,現在靠在沙發上面對電視。有一戶的貓,白天會鑽到陽台,鑽到櫃子和窗台之間的窄縫,鑽到任何安穩或者不安穩的位置,定格,巡視他目光所及的四界。底下有小花園的一樓,小黑狗早就累了(以前陪著的大黃狗也走了好久了),窩在牆角,等爸爸出來澆花時才有力氣再叫兩聲,跟前跟後跑幾步,他們家的小貓咪有時候也會出來,也一樣就依偎在牆角,和小黑沒特別往來交流。

接著是東邊,東南邊,我心滿意足像是閱讀《後窗》一樣閱讀著一戶一戶的畫面,故事。接著又回到北邊,巡視西北邊,西南邊。

奇怪的光線移位讓我定下身子,想看得清楚點。他們家像是客廳的空間裡直接照明、間接照明也熄了,那一棟樓房前後左右上上下下的燈也熄了,就只剩一個小立體透明箱子似的小小物件,隔著玻璃還是水波,散發著微微透亮的光。

那裡面甚至還有什麼東西依循某種規律,反覆移動。

我揉了揉眼睛,再擦拭一下眼鏡,適應了西南角環境光源不足的條件,才終於大概辨視出來,水族箱,紅龍。

他從水族箱的這一頭,非常慢,非常慢,比游泳池裡的老先生老太太一整個上午連續游個兩三千公尺的蛙式還慢還慢的速度,游向對岸。雖然我視力有限,但他前進時上下身左右擺動的韻律竟十分清晰可見。彷彿水族箱裡的介質不是水,而是密度再高一點點的什麼膠狀液體;又或者那裡面根本不存在任何液態介質,他就像空中的飛禽,正在冷熱氣流之間的間隙找最不消耗能量的飄移方式,他只是單純地隨波逐流。對岸到了,他暫停一下下,再轉身,游向新的對岸,如是薛西佛斯也似的運動,一而再,再而三持續進行。

哪來的對岸啊,那不過就是個封閉的水族箱。


  • 那畫面像是夢中見,不應再現。之後我們一同上樓,西南角有兩三戶人家還在電視還亮著,我連水族箱究竟在哪一戶都無法確切指認,剛剛的水族箱所在的位置一片黑暗。再三五日,終於再見紅龍,但那律動,我已經看不見了。

貓大爺的 Fado

貓大爺已經十七八歲了。沒人知道他真實的年紀。據說當年是我將他抱上來的。

剛剛我拌好了他的晚飯,泡過熱水的餅乾,我猜想質感應該有點像是此間小朋友將孔雀餅乾泡到牛奶裡,不過沒融化那麼厲害。這次開的罐頭湯汁很多,光是瓶蓋上還留著的汁液,就能讓他舔老半天。

把盤子放到架上的紙盒上(為了讓他不需要伸長脖子低頭吃食)前,我照例將拌飯的筷子伸給他舔。第一瞬間接觸到筷子時,他像是觸電般,整個身子頓了一下。似乎每次都是這樣。像是就寢前,他趴在我們床頭,我的枕頭邊這一側,我伸手輕輕拍他的背,他的屁股,我的手與他的身體接觸的第一瞬間,他也會像是觸電一樣,全身頓一下。

我常常思索這個頓一下的動作背後的意涵。因為信任關係不足?因為人我界線的破除而造成的緊張?我與他人?

他已經吃了第一輪。吃完之後,必然上廁所去。上完廁所,從廁所往回步行到餐桌底下他專屬的貓窩路上,也必然嚎然大哭。昭告世界,如廁完畢?如同夜裡,拍背按摩的工作完畢(「工作」一語,可以針對我們施做按摩者,主體也可以是他,承受一段不知究竟舒適與否、折騰與否的肢體接觸),他從我們的臥房步出(步履未必輕盈如洋人所謂貓步一詞),返回餐桌底下他專屬的貓窩路上,或者興之所至,全家巡視一番(包括日間他幾乎不敢走入的我的書房),必然再度嚎然大哭。淒厲如葡萄牙傳統 Fado,一哭三唱,轉折有餘,辭彙豐富變化程度視心情不定。

他人消逝,世上獨我存在。無依孤苦(有人在旁邊看了也苦)。存在就是苦。人生苦短,人生苦。苦。苦有集,無滅,滅苦之道亦無。只能哭,大哭,嚎然大哭。一哭三唱。

有時嘎然終止。有時聲響似乎漸行漸遠,漸低,漸弱,從 presto,allegro,轉入 adagietto,adagio。哀傷地 dolente ,漸弱 diminuendo。

貓大爺已經十七八歲了,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年紀。齒崩,牙缺,右眼常因為睫毛倒刺而睜不開。雙手腕關節疑似有退化性關節炎,姿勢不良(醫生診斷,不是身為瑜珈老師的我的判讀)。他吃完了第一輪的晚飯,趴在我的腳邊磨蹭,我抬起腳幫忙輕踩他的腹肚按摩。這一次,我的腳碰觸到他的身體,接觸的第一瞬間,他並沒有像觸電般頓一下,而是欣然接受(我的腳已洗過,並不臭了)。

但也並不持久。三兩下子,他又踱步(低吟),回到餐桌下他專屬的貓窩。左手伸得長長的,下巴慵懶靠著。

我起身理了理他剩下的晚餐。餐盤裡外狼籍一片,得整理乾淨,把剩食重新堆得像座小山丘一樣(我們家的術語叫「造山」),他大老爺晚些才會再來臨幸。

睡前餵完藥,刷完牙之後,還得將餐盤重新洗淨。奉上一至兩份新的餅乾(宵夜是也)。他大爺大哭之餘,肚子餓了可以吃。

據說當年是我抱他回來的。可當年是他在馬路邊死纏著我,一路跟著我討吃的,討進電梯裡,跟著我侵門踏戶進來的。

乃覺一點鐘

從城南的醫院出來,返回城北的家。步出車站,走了幾分鐘的路,腦子裡突然一震。搞懂了。這一差,差了一個多小時吧。

那天是星期日,醫院裡人潮較少。最靠近大門的一組電梯暫停使用,節省成本。來接班的父親進病房後就報告此事。事實上,我之前下樓買午餐、晚餐,早就走了後門那一側的電梯好幾次,一點不以為意。

我要離開醫院時,父親又再次叮嚀電梯的事,還提醒我接駁車也因週日而停駛,要我到大門外哪個地方搭什麼車到什麼站去轉搭捷運。

母親見我不想聽父親囉嗦的表情,直說,「現在早就是他們教我們了」。

我沒搭接駁車,也沒搭轉乘公車,而是步行十來分鐘,走到捷運站。邊走邊和妻講電話,說些瑣事,順便也提及剛剛在醫院裡父親東交代西交代的事。我甚至還用了不太好聽的字眼來抱怨,儘管聽的對象是妻,話才一出口,心裡頭便後悔了。只是也就如此這般,過了就過了。

沒有下班尖鋒時段的人潮,我輕鬆挑了左右無人的座位,閉目休息了三五分鐘,才又從書包裡掏出書來,繼續這幾天的閱讀。書的主題談的是感官能力的轉變,在視力消逝之後,觸覺和聽覺如何重新建構出整個世界;如何更理解自己,自己與他人的關係,如何傾聽更細緻的聲響,觀察到更精確的圖像。作者行文雅氣,每每點到我怎麼也沒能力想到的地方,我邊畫重點,邊點頭。

還好天氣回暖了一些,明天出院,母親心情應該也會舒坦些吧。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步伐也輕快了點。突然,腦子裡有個角落,像是讓外力重重的撞擊了一下。

電影似的畫面自動浮現。父親等公車等了半天,肩上慣常揹著一大袋用得上用不上的物事。進醫院後,還沒走到本來最常走的電梯口,就發現光線比平常更暗,沒想到電梯竟然全都停了,旁邊一個人也沒有。或許隔了半分鐘才想清楚,說不定是星期天的緣故吧。東張西望,好不容易終於找到另一側的電梯,八台電梯也只有一半在動,按了半天按鍵,電梯不知道到底下來不下來。終於也有三三兩兩的人來一起等,終於電梯來了。進電梯之後,還無意識地抓著頭皮,覺得不能十分理解這醫院運作的邏輯。他只是掛心著,等會兒和兒子換班,第一件事就得先提醒他,得走後頭這一側的電梯。還有,接駁車也沒開,那就只剩下大馬路上的那班公車可以到捷運站去。

畫面結束之後。我看看錶,離我從醫院出來,大概一個多小時,我才瞭解父親話語背後的理路。而一個多小時前,父親只花了幾分鐘,就清楚了整個狀況。

她沒辦法讀書了–02

「這世界,不是每個人早就都習慣於缺少一部分的感官能力了嗎?每個人坐在家裡或者辦公室裡,死盯著發光盒子、發光小板子看,真的如字面上的意思,視野變得愈來愈小。耳朵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貓咪照例在一大早天微亮時就蹭到她床邊。輕聲叫著。

眼睛還沒張開,剛剛的思緒也因為貓叫聲而中斷。她右手探出被子外,恰好就落在貓咪略拱起的背上,她輕輕拍拍,毛絨絨的觸感還在。這是一種安慰的訊號。

早餐完後,她繼續試驗,帶著一種科學探索的心情,雖然期望不高。

中文英文的詩集都一樣。沒辦法讀,看不了。歷史故事,哲學思辨,社會科學貌似精準的論述,眼下都一樣了。大概就是頁面上不規則的模糊黑色、灰色色塊。

「那人體解剖圖錄呢?」好像有點興奮似的,她也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值得雀躍的。拿了小凳子站高,從最上層的書架上搬了下來,手指間立刻傳來灰塵細粒的觸感,細緻的灰塵顆粒,像一顆一顆砂子那麼清楚,但又不是真的變大。算了,現在並不是追究觸覺的時間。

坐在小凳子上,巨大且沈重的圖錄攤開在雙腿上,一頁一頁翻著。一開始她其實是偷偷閉著眼,不想馬上知道答案。

還是模糊。她分不清這頁是下肢還是上肢,那頁是胸腔還是背部。她知道圖旁邊一定有小字解說,也懶得用力掙扎了。

餐桌上的咖啡並沒喝完。她收拾了書本(「為什麼還要收拾整齊?」這念頭一閃而過,她不繼續思考,反正能歸位的先歸位再說。

剩下已經涼了的咖啡,味道和剛沖好時又不同了。她回想這是什麼豆子,名字又不記得了(本來她就不記得這些日常生活瑣事)。上次店家好像說是中美洲還是非洲的豆子,日曬還是水洗,記不得了。

巷子對面的小黑狗奮力叫了一陣,負責這一社區垃圾回收處理的小貨車一定又停靠在小黑家大門外。小黑悍衛領地,全力以赴。同居的老黃狗倒是世故,每次有什麼狀況,她頭常常抬也不抬,頂多搖個兩下尾巴示意。小黑的爸爸上個星期才修剪過青楓,她從餐桌外的落地窗一眼就能望見小黑老黃,心裡的「小黑老黃劇場」的構思一直還沒落筆。她轉過頭去,前兩天還看了好久,不是嗎?

小黑又再叫了一陣。她的貓咪又蹭了過來,先去幫貓咪拌拌飯吧。

她沒辦法讀書了–01

第一次注意到這現象,或者她後來想避開的字眼,「症狀」,大概是在搭捷運途中。突然她發現,怎麼愈來愈吵嘈了,不是交談的人聲,而是各種音樂、廣播、電玩,她抬起頭,仔細追蹤聲音的來源。就在她鄰座一位小姐,明明戴著耳機嘛,可是聲音完全像上個世紀手持式電晶體收音機般流洩出來,奇吵無比,排行榜流行樂似的,重覆的鼓點咚茲咚茲的,怪惱人的。再撇過頭,另一個年輕人也有耳機,搖頭晃腦的跟著節拍抖動身子,腳板也不時動力跺地,與前一個小姐不同節奏的樂曲混搭在一起。還一位老先生在聽廣播電台來賓 call-in 咒罵時政,還有好幾處的聲音,整節車廂中都是這些音場互相較勁的能量,愈聽她頭愈痛。奇怪的是,並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臉上出現異樣的神情,彷彿這一切都再正常不過。

難道是她自己的問題。

她閉上眼睛,試著定下心神。聲音仍在,愈聽愈清楚。忍不住睜開眼睛,看見斜對座的那位原以為閉眼養神的大嬸,嘴吧明明緊閉著,但她就是聽在她在講話,抱怨兒子已經兩個月沒聯絡了,菜價又漲,房東死不肯來修理馬桶。

她不好意思緊盯著人家的臉看。抬起頭來,車廂裡的廣告海報還是一般醜陋,她甚至還沒看清楚,就記得上次看過同一張海報,字句根本就不通順。她再一次看著那海報。不對,本來文案位置,似乎變成一團什麼,應該是文字啊,她稍微瞇著眼,想看清楚一點,仍是一團,不好辨認。這付眼鏡的度數怎麼差這麼多了啊,不是才換半年多嗎?

出站回家的路上,她盡可能低著頭看腳下,有點暈眩。

終於躺上沙發,一口氣鬆了下來,又起身打開音響,直接要播放上次丟在機器上那片 CD。餘光瞥到 CD 封面,這片是莫札特還是海頓,她又不記得了,拿近點看,封面上的標題字,應該是標題字的那位置,又是一團看不清的東西,像是圖,又不太像,鋼琴家的臉應該在封面右下角,她還有點印象,可是也分辨不清。

放棄了,這個星期的事,夠累人了。她重新躺回沙發,聽著音樂。

那天夜裡她做了夢。夢裡是在一場詩歌朗誦會上,輪到她上場時,她發現書本攤開來,沒一個字她認得。她知道那些紙上印了字,她非常清楚,累積了兩三年的作品,後來一校二校三校的印樣,她記得太清楚了。可是沒一個字她看得清楚,讀得出來。她當然還能默誦,尤其當天安排要讀的〈雨滴的色彩〉,

「過期底片,曝光不足,
沒什麼好期待的
就如同晚來的青春戀情……」

醒來後背已汗濕。還來不及擦乾,她急急忙忙衝到書桌,抓起詩集,開了檯燈。

果然,真的沒辦法讀了。

少了一顆藥?

一整張餐桌上擺滿了藥袋,她特別挑了張英文的報紙,「比較白,不太髒」,墊在底下,晚餐後要吃的有四顆(「還是五顆?」她又想了想,「四顆沒錯」),不過到下次領藥之前,好像少了一顆。

她先生在旁嘟囔著,「明明上次去領藥,我還每一袋都倒出來,一顆一顆數,對了藥袋上的數目,完全沒錯啊。」先生的意思,暗指原因一定是她哪一次吃錯了藥,數目才會錯。

一會兒,又找到新原因了。醫生每次開的藥,要嘛每天一顆,一次開二十八顆,要嘛早晚各一顆,那就是五十六顆,但是,他們好像一個月才回診領藥一次,「一個月三十一天,難怪會少了幾顆。可是,上個月怎麼好像就沒少?」

出問題的是降血壓的藥,剛剛以為少了一顆,再算算,好像少兩顆還是三顆吧?「到底是禮拜三還是禮拜二要回診?」

「禮拜三早上,高血壓,馬階醫院的心臟科。禮拜二是下午,雙和醫院的骨科,號碼很後面,千萬不要太早出門,在醫院裡等太久,很難受的。」她兒子在旁回了話。

她又繼續算數。又有新發現了,降血脂的藥也少了一顆。先生已經坐到客廳,邊看著電視裡的歌唱比賽節目,一邊說,「我每次去領藥,都嘛一顆一顆數,確定數量完全沒問題。」話鋒還是指向她。「還好都是你自己吃的,不是我幫你準備好讓你吃,不然你一定會怪我說我把藥錯丟了。」

「我哪敢讓你幫我準備啊。我自己吃,都已經被你講成這樣了,如果是你幫我準備,那還得了。」她話愈說愈小聲,像是只講給自己聽的辯詞,先生稍微耳背,說不定會選擇性聽不見,但兒子完全明白,也聽得出話裡的委屈之情。

結果數著數著,竟然還有狀況。胃藥多了一堆,數量很詭異。兒子壓低情緒,平靜地問她,「怎麼還有這麼多胃藥?你有吃胃藥嗎?不是吃了其他的藥,一直會胃痛,怎麼胃藥還剩這麼多?」

「啊我就一天吃一顆啊。」解釋的語氣,已經像是小學生偷懶沒寫完功課,讓老師給逮到時的模樣。

「醫生明明就是開一天兩顆,為什麼只吃一顆,到時候如果胃又痛了怎麼辦?」兒子也有點急,但壓著,反正誰都無奈。

她低著頭,繼續整理藥袋。上個月的,上上個月的,三個月前的,大概也有十幾袋,桌面都快整個覆蓋了。好幾袋舊的理一理,收攏到一個大塑膠袋。頭還是低著,嘴吧嘟著,表情就是委屈,但又努力吞下自己的腹肚。那意思是,「反正說出來,你們也沒人想瞭解,說了又了什麼用處?」

「你一定是有什麼理由,覺得有什麼原因,才會一天只吃一顆胃藥,是不是?」兒子也努力好聲好氣地說,但說了也知道,問不出什麼明堂來的。

「沒什麼理由啦。」

歌唱比賽節目還在進行,先生在客廳沙發上,好像也還在嘟囔著什麼。好像剛好晚上冷鋒過境,風聲擠進窗縫,倒把電視裡的歌聲和先生的話都淡淡地蓋過去。

沒人再繼續交談了。

nine objects of desire 仿作之一:數珠

迎面而來的外國女子頸子上一串數珠,繞了兩圈。她經過我身旁許久,氣味還是留著。我自然明白,那氣味是人工的。

我手探進了自己的口袋,一百零八顆細細小小的種子串,隨手撥著,心裡頭也唸著,念著。

小時候膽子極小,怕鬼,總覺得床頭得鎮著本金剛經什麼的,腕上有串數珠更安全。年紀漸長,膽子仍小,只是也慢慢明白,人,終究是比鬼更嚇人的,也就不再那麼怕鬼了。

後來有段時間迷著唸咒。睡前、醒來,第一事便是心中頌咒。走在路上,數珠串可能在手上,可能在心裡。拼命想辦法唸著,看能不能唸著唸著,心裡頭就真正念著了。

現在不再一直唸著咒了。好像再怎麼努力唸,嚇人的世界還是一樣那麼嚇人。前一兩個星期,開始童蒙似的背起舊書來。目前進度是 111 條,「陽盛則欲衄。陰虛小便難。陰陽俱虛竭。身體則枯燥。但頭汗出。劑頸而還。腹滿微喘。口乾咽爛。或不大便。久則譫語。甚者至噦。手足躁擾。捻衣摸床。小便利者。其人可治。」

或許是舊書背誦過程的音韻、節奏而來的聯想,甚至就是那句「劑頸而還」的意象。也或許是那久久不散的人工氣味變魍(pìⁿ-báng)。

我也想要那一串數珠,掛在頸子上,不知道為什麼。

The Maker

她從前門上車的時候,我正在聽今天的第一百次 The Maker,口中正跟著哼出,jean baptiste walking to me with the maker。她一拐一拐的步伐,很難不讓人注意,碰巧博愛座客滿,我的座位在後門後面,還有一大階,遠水救不了近火。

還好適時來了個紅燈。她仍舊一拐一拐地過來,我瞄了一眼,確認她自己爬上來沒問題,繼續和 The Maker 糾纏。兩三站後,她開口要問我,我急忙摘下大耳機(The Maker 已經告別,正巧要進下一首不知道什麼歌),「某某站是不是這一站?」我回答,「就快到了」,切換成台語,繼續解釋,那一站之前有個很大的髮夾彎,等過彎之後再下車,反正是しゅうてん,大家都會下車,慢慢來。

她開始自顧自地說起故事,用北京話。唉,我之前並未留意她的腔調,是 Hakka。「兩隻膝蓋都開了刀,人工的,走路不行了。」

「我剛剛從醫院出來,我先生來接我的班,我一整夜沒睡,頭好痛。」

我完全沒問,只是聽著。後來有一對父女上車,我和小女孩四目對望一瞬,然後錯開,她的頭髮捲翹烏黑,和她父親白化症的特徵對比強烈。

「我弟弟,肺癌,沒爸爸沒媽媽,只有我這個七十多歲的姊姊來看顧。本來我們在另一家醫院,他們的腫瘤科設備差,有個好心的醫師介紹我們到這家醫院來,我住三峽,好累哦。一整夜沒睡,明天要做化療了。一整個晚上一下子就喊,『姊姊,我要換尿布了啦』,不然就是『姊姊,我口好渴,倒杯水給我喝啦』,我的頭真的好痛,好累哦。」

不可能接什麼話,再多的話我也吐不出口。只是點點頭。眼角瞄到那對父女有座位坐了下來。小女孩和我又對望一次,然後視線再錯開。小女孩躺在父親的腿上,似睡非睡的,她父親從手提包裡掏出一件小外套,蓋在她肚子上,接著再掏出自己的手機,透過凸透鏡片的眼睛眯著,對焦在小小的螢幕上,另一隻手就在小女孩的頭上輕撫。

「一夜沒睡真的好累哦」,她繼續說著,像是說給自己聽,我還是盡責地點了頭示意。

繞著髮夾彎,我思考了半秒鐘,還是出手幫忙攙扶一下,確認她步履穩定,刷卡完成,跟在她身旁慢慢地下了車。

之前來不及按暫停鍵,跑過了好多首曲子,我倒回去重聽 The Maker,jean baptiste 出場之前。

I could not see for the fog in my eyes
I could not feel for the fear in my life
And from across the great divide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light
Jean Baptiste’s walking to me with the Maker

And the colored girls say

門把上的叮噹響起,有人推開外頭的大門走了進來。我並不急著去張望那是誰。一會兒之後,我拉開門簾瞧了瞧。嗯,是她。這一次她還是遲到,而且只有她自己來。

她怯生生地站在那邊,等我應允似的。我點了點頭,還招了一下手,她三步做兩步跳了進來。教室裡動作還在進行呢,我也不作聲,她撿了個門邊的角落,也不知道要先坐定休息一下,直接就跟著其他同學的動作揮舞身體。

日頭不如想像的大,窗子吹進來的風也還算涼快。我的嘴裡近乎機械反射似地吐出些指令,雙腳緩緩地同學間移動,東看看西瞄瞄。她很努力地想跟上,但就是力不從心吧。

幾個星期前她第一次來,和她的朋友。下課後有同學親切地去問候,以她們的家鄉語言,聊得倒愉快的樣子。後來這同學轉過頭來,用本地語言和我說,「她大概不會太累了,反正她做得也不太認真。」沒想到她的本地語言聽說能耐都不錯,一臉委曲地大喊:「誰說我不認真!」幾乎全部的人都聽見了,然後所有人一起笑了出來。

經過半堂課,我才到她身旁,輕聲給她一些提示,有時候用她們的家鄉話,有時候用本地語言,她真的很認真,只是也一直還力不從心。

「這樣就很好了。」我一次一次對她說。

課堂時間結束後,我問她,「作業交了?長長的報告寫完了?」她眼睛一亮,像得意的小學生高聲用本地語言回我,「交了!」,「可是,你怎麼知道的?」

我的腦子裡唱起一首歌來:

Candy came from out on the island
In the backroom she was everybody’s darlin’
But she never lost her head
Even when she was giving head
She says, “Hey babe, take a walk on the wild side”
He said, “Hey babe, take a walk on the wild side”

And the colored girls go
Doo do doo, doo do doo, doo do doo

不過她年紀終究太小,大概是不會聽過這首她的家鄉流傳過來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