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矣

這站仔較捷早起出去散步。行巷仔尾的駁岸邊。一輾差不多四五公里,沓沓仔行,大概四五十分鐘。沿路白頭鵠仔、烏鶖,佮留佇這搭位過冬的燕仔四界飛。娘仔樹開始咧結籽,樟樹、a-bu-kha-lo 一欉一欉花開甲滿滿是。遠遠看看大屯、七星山頂罩雲罩霧,有時天氣、運氣較好,猶看會著南爿雪山山尾頂猶未溶去的白白的雪。 春天來矣。雙跤行出來,目睭thí予金,斟酌聽,嘛會使鼻看覓。毋是別人按怎講,是家己規身軀體會著的。春天來矣。

Long Live the Print Media!

多少人讚嘆油墨特有的氣味,撫摸紙張時難以言傳的觸感。的確,傳統印刷媒體的長處,是數位化的內容怎麼樣也比不上的!

今天一陣大雨之後再一次見證到,傳統印刷媒體就是強,就是無可取代!

下課後我一整雙鞋才走個兩步路就裡裡外外全濕透了,好想在雜貨店買雙藍白拖,或者乾脆赤足吧。

上捷運時暴雨已歇,傘早就收好,可一雙腳泡在濕透的布鞋裡還真難受。然後才想到,怎麼辦,家裡早就沒有報紙了,我是要怎麼處理這雙又濕又臭的鞋啊?

還好,畢竟,傳統印刷媒體還在(而且便利商店就有)。花了十塊台票(別問我買哪一家的,除非你能分析紙張和油墨)。

Long Live the Print Media!

基調與餘味

有些時候可以很努力。努力做該做的事,努力不做不該做的事,努力別努力過頭。彷彿這樣,每件事預設的基調就能夠彰顯出來,讓我摸得到,讓別人也看得見。這也不過是一種假設。事情發生之後,餘味如何,天知道。誰也沒能力真的控制。

一場本來以為很棒的電影。一場本來沒什麼期待的電影。看完出場,有時候心裡還在翻騰不已,有時候整個腦子整副身軀都泡在那情緒裡出不來,有時候只想趕快沖個澡,換下一身衣物,最好全都馬上丟到洗衣機洗好曬太陽晾乾。

餘味如何,天知道。感謝老天爺,誰也沒能力真的控制。

貓大爺在天冷的夜裡特別愛哭,愛唱 Fado。於我,簡直就是 sleep deprivation。每當我一入眠,他大爺喉嚨就扯開,一唱三嘆,一玩再玩。我嘴上有氣無力罵著,他有時給面子,停個三五秒鐘,或者興起就一路歡唱到底。他總是年紀大了,又沒伴,能唱就讓他唱吧,我心裡總是這樣想。只是突然被吵醒的瞬間,也還是會再無力地罵個兩聲。那天他所剩無多的牙,又一顆要掉不掉的,他難過得很,一整天沒吃兩口飯。還好晚上睡前總算掉了下來,顯然疲累了。我不確定到底會不會出問題。結果夜半時分,他大爺又唱了。那一夜的 Fado 讓我安心無比,很快就以我自己的鼾聲當他的合音了。

沒能力控制,就是得想辦法不控制。想辦法,練習不期待不該期待不能期待的。

或者說工作。每一堂課,本來準備的主題、內容,說不定才一踏入教室,立刻就得全盤改寫。有時候上課前還有三五分鐘空檔,我喜歡蹲在教室角角,看著同學們一張一張臉,一具一具身軀,熟識的陌生的,猜想那些關節肌肉腦子意識的故事,我等著靈感來,我等著即興演出,我等著前十分鐘當彩排,我等著重新經典戲碼舊瓶裝新酒。腳或者腿或者手臂肩膀,背或者核心,移動跳躍或者靜靜地一小段一小段重覆再重覆(曲調上揚或者緩緩下降)。基調可能很明白,可能只有我明白,可能同學們有些人明白有些人不明白,可能每個人的明白和不明白都沒有人能真的全部明白。結束前,大夥躺著休息,我隨意踱步,輕輕走過教室裡的不同區塊,像是要聞聞每個位置透露出來的訊息,揣想一會兒之後一張一張臉的變化,揣想自己離開教室後,嘴角的角度往什麼方向。

一屁股坐到蒲團上。該來的可能會來,不該來的也可能會來。該來的不該來的也可能都不會來。該接受,不該只是接受。該出擊,該認份。該放下一堆該與不該。突然,什麼來了,來了一會兒,走了。走了卻也還留下不少餘味。這種時候比較乖,知道要有什麼就嘗什麼,也就是味道嘛。

那次下課後某同學問了個問題,我想了兩秒鐘,回說,「不知道」。後來一整天心情好得很。


* 寫完之後,才想起王汎森老師的《執拗的低音》。王老師的「低音」,典出丸山真男。

成見,濾鏡

從小到大,累積了亂七八糟的各色成見。還有好些慢慢能化掉、解掉;當然也逐漸形塑出自己習慣的(自我保護用的)濾鏡。

國家機器就是設計來扯底層人民的後腿。不嗜吸血者,不愛踩別人的身體或屍體(很怕不乾淨)的人,大概不可能在組織裡爬到高處以便讓自己的腦子長期缺氧。醫院裡的從業人員常常根本不理解有生命的人體。institutionalized religions 能躲就得躲得遠遠的(股市名言: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不怕丟臉才可能成為市場上叫得出名號的心靈導師。沒能力開自己玩笑的人,十之八九缺乏 critical thinking 的相關配備(反之並不必然哦)。

但還是有些小地方,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踩到自己的腳。像是,我也曾經以為(一小不心還是會這樣以為,真糟),受過人文、社會學或者人類學相關基本訓練的,總是會知道小小的藍星其實到處都有性別、膚色、社經地位、表達或感受方式的差異。

沒想到,仍然四處都看到這種場景:受人殖民幾百年下來,還沒辦法體認到受殖民的事實,還主動替這個那個殖民帝國搖旗吶喊,人家設定好議題的範圍、方向,送到面前,想都不想,就吃了,也就拉了。

世界是這樣,現實是這樣。眼睛睜得開睜不開,和有沒有什麼證書,一點關係也沒有。

這有點像是雞生蛋蛋生雞似的問題:一邊是要摘下的自己的濾鏡、放下捨不得放下來的成見,另一邊是睜開眼睛,練習好好觀看。解決之道:有雞在手邊,顧好你的雞,想辦法讓他生蛋,有蛋的話,那就趕快孵吧。

(還好,踩到自己的腳,我自己還知道會痛。痛了就要想辦法記得啊。)

據說幻滅是成長的開始?哈哈。天天都在成長了我。


請搭配服用 Dantabhumi Sutta: The Discourse on the ‘Tamed Stage’,平衡酸鹼值。也可考考漢巴對讀

兩千八除以三是多少?

「啊一個人一天是兩千八,那四個小時是多少錢?三個小時是多少錢?你趕快找計算機出來幫我按一下,我一分鐘以後再打給你。你要趕快找計算機出來哦!」

這通電話簡短有力進行、終止。事情彷彿有點緊急,我聽著聽著心裡也跟著波動,可是我的心算能力好像也不足以精確計算。何況我還搞不清楚,這聽起來像是計算工錢的題目,一天到底是幾小時工時。

照說一位難求的車廂,他旁邊的位子卻是空著的。工作褲和雨鞋都帶點泥濘,甚至還帶點什麼氣味。我只是身子疲累,有得坐就坐。

其實他講電話之前我已經注意到他。手機在他的左手,右手只有一指,這生理特徵明顯到我實在不好意思繼續注視。只是匆匆一瞥,對於他右手大小魚際肌肉異常發達印象就非常深了。唯一的一指,以位置來說,應該是尾指,可能是因為日常都仰賴,這小姆指之粗壯,指甲之肥厚,像是什麼事情都能獨力作業完成。

下班時間的捷運車廂裡人潮簇擁,兩三分鐘過去,愈近市中心,空氣也愈來愈稀薄似的。他的左手掏出揹袋裡的手機,手右尾指幫忙掀蓋。應該是按下快速鍵。

「就跟你講了啊。一天是兩千八,那四個小時是多少錢?三個小時是多少錢?你到底有沒有去找計算機出來啊?趕快啦,我要算錢給人家。」

語氣比前一通電話更急迫。想來是因為對方沒積極幫忙,讓他難掩不快的神情。他很不高興地蓋上手機。手機上的品牌名字清楚寫著:

MOBIA

換我拿出手機。按了計算機的程式,秀給他看,直接開口問:

「一工兩千八,是按八點鐘久算抑是欲按怎算?」

他顯然非常驚訝這坐在一旁的人竟然主動幫忙,臉上的線條瞬時軟化不少,「八點鐘久啦」。

計算機邊按邊聊開來。「He 是阮牽–ê 啦。我刁工 teh 弄伊啦。」

我心裡提醒自己別踩到不該踩的線,繼續邊算邊聊。原來還有一天兩千七的,算出來可是有小數點的。

捷運工程小包商,要算工錢給工人。這幾天天氣不好,有時候開工了也只做三四個小時。他對工程、經濟大環境的抱怨並不特別強烈,倒是似乎對於他認為該在家裡煮飯的妻子不太滿意似的。畢竟是陌生人,也不太方便提太多就是了。

他問我的工作。我先是回答「教瑜珈」,他稍微愣了一下,我便再說明一下,「就是帶大家做做運動」。

「我聽有啦。恁按呢一點鐘有五六百無?」

「大概-ia̍h–lah。」

「時機䆀䆀,歹賺食啦。」他開始隨性地抱怨社會的弱肉強食,每個人都只是自顧自的,哪有誰會真心不計代價去幫助別人。難道你會願意把你的錢給我嗎。

球丟回到我身上,我只好接著囉。

「我是人倩 ê 辛勞,汝才是頭家人。」我說,如果我能力有餘,碰上需要幫助的人,當然可以幫應該幫。但你老兄可是當老闆的人,你是有能力去幫助別人的人,才不是受人幫助、等人拉一把的人啊。

對話的過程。他還是覺得社會上不會有什麼人願意平白無故幫陌生人,嘴上還是硬著,但那雙眼慢慢聚焦,有神,明亮起來。前後的差異清晰可見。

話題又回到我在教的「運動」。他說他不太喜歡做運動。不過倒是一直計畫著,再過個十來年,退休了,每天就是吃飽了散散步,到處散散步。算是對未來的夢想吧。

下車前他問我姓什麼。

Tân, Tân-lûi ê Tân.

我一向不知道這姓到底有什麼廣為人知的名人。我還沒問他他就自動要報上名來的態勢。

Tiō,再切回北京話說,「就是趙子龍的趙啦」。顯然他的本家讓他很滿意。

乃覺一點鐘

從城南的醫院出來,返回城北的家。步出車站,走了幾分鐘的路,腦子裡突然一震。搞懂了。這一差,差了一個多小時吧。

那天是星期日,醫院裡人潮較少。最靠近大門的一組電梯暫停使用,節省成本。來接班的父親進病房後就報告此事。事實上,我之前下樓買午餐、晚餐,早就走了後門那一側的電梯好幾次,一點不以為意。

我要離開醫院時,父親又再次叮嚀電梯的事,還提醒我接駁車也因週日而停駛,要我到大門外哪個地方搭什麼車到什麼站去轉搭捷運。

母親見我不想聽父親囉嗦的表情,直說,「現在早就是他們教我們了」。

我沒搭接駁車,也沒搭轉乘公車,而是步行十來分鐘,走到捷運站。邊走邊和妻講電話,說些瑣事,順便也提及剛剛在醫院裡父親東交代西交代的事。我甚至還用了不太好聽的字眼來抱怨,儘管聽的對象是妻,話才一出口,心裡頭便後悔了。只是也就如此這般,過了就過了。

沒有下班尖鋒時段的人潮,我輕鬆挑了左右無人的座位,閉目休息了三五分鐘,才又從書包裡掏出書來,繼續這幾天的閱讀。書的主題談的是感官能力的轉變,在視力消逝之後,觸覺和聽覺如何重新建構出整個世界;如何更理解自己,自己與他人的關係,如何傾聽更細緻的聲響,觀察到更精確的圖像。作者行文雅氣,每每點到我怎麼也沒能力想到的地方,我邊畫重點,邊點頭。

還好天氣回暖了一些,明天出院,母親心情應該也會舒坦些吧。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的步伐也輕快了點。突然,腦子裡有個角落,像是讓外力重重的撞擊了一下。

電影似的畫面自動浮現。父親等公車等了半天,肩上慣常揹著一大袋用得上用不上的物事。進醫院後,還沒走到本來最常走的電梯口,就發現光線比平常更暗,沒想到電梯竟然全都停了,旁邊一個人也沒有。或許隔了半分鐘才想清楚,說不定是星期天的緣故吧。東張西望,好不容易終於找到另一側的電梯,八台電梯也只有一半在動,按了半天按鍵,電梯不知道到底下來不下來。終於也有三三兩兩的人來一起等,終於電梯來了。進電梯之後,還無意識地抓著頭皮,覺得不能十分理解這醫院運作的邏輯。他只是掛心著,等會兒和兒子換班,第一件事就得先提醒他,得走後頭這一側的電梯。還有,接駁車也沒開,那就只剩下大馬路上的那班公車可以到捷運站去。

畫面結束之後。我看看錶,離我從醫院出來,大概一個多小時,我才瞭解父親話語背後的理路。而一個多小時前,父親只花了幾分鐘,就清楚了整個狀況。

少了一顆藥?

一整張餐桌上擺滿了藥袋,她特別挑了張英文的報紙,「比較白,不太髒」,墊在底下,晚餐後要吃的有四顆(「還是五顆?」她又想了想,「四顆沒錯」),不過到下次領藥之前,好像少了一顆。

她先生在旁嘟囔著,「明明上次去領藥,我還每一袋都倒出來,一顆一顆數,對了藥袋上的數目,完全沒錯啊。」先生的意思,暗指原因一定是她哪一次吃錯了藥,數目才會錯。

一會兒,又找到新原因了。醫生每次開的藥,要嘛每天一顆,一次開二十八顆,要嘛早晚各一顆,那就是五十六顆,但是,他們好像一個月才回診領藥一次,「一個月三十一天,難怪會少了幾顆。可是,上個月怎麼好像就沒少?」

出問題的是降血壓的藥,剛剛以為少了一顆,再算算,好像少兩顆還是三顆吧?「到底是禮拜三還是禮拜二要回診?」

「禮拜三早上,高血壓,馬階醫院的心臟科。禮拜二是下午,雙和醫院的骨科,號碼很後面,千萬不要太早出門,在醫院裡等太久,很難受的。」她兒子在旁回了話。

她又繼續算數。又有新發現了,降血脂的藥也少了一顆。先生已經坐到客廳,邊看著電視裡的歌唱比賽節目,一邊說,「我每次去領藥,都嘛一顆一顆數,確定數量完全沒問題。」話鋒還是指向她。「還好都是你自己吃的,不是我幫你準備好讓你吃,不然你一定會怪我說我把藥錯丟了。」

「我哪敢讓你幫我準備啊。我自己吃,都已經被你講成這樣了,如果是你幫我準備,那還得了。」她話愈說愈小聲,像是只講給自己聽的辯詞,先生稍微耳背,說不定會選擇性聽不見,但兒子完全明白,也聽得出話裡的委屈之情。

結果數著數著,竟然還有狀況。胃藥多了一堆,數量很詭異。兒子壓低情緒,平靜地問她,「怎麼還有這麼多胃藥?你有吃胃藥嗎?不是吃了其他的藥,一直會胃痛,怎麼胃藥還剩這麼多?」

「啊我就一天吃一顆啊。」解釋的語氣,已經像是小學生偷懶沒寫完功課,讓老師給逮到時的模樣。

「醫生明明就是開一天兩顆,為什麼只吃一顆,到時候如果胃又痛了怎麼辦?」兒子也有點急,但壓著,反正誰都無奈。

她低著頭,繼續整理藥袋。上個月的,上上個月的,三個月前的,大概也有十幾袋,桌面都快整個覆蓋了。好幾袋舊的理一理,收攏到一個大塑膠袋。頭還是低著,嘴吧嘟著,表情就是委屈,但又努力吞下自己的腹肚。那意思是,「反正說出來,你們也沒人想瞭解,說了又了什麼用處?」

「你一定是有什麼理由,覺得有什麼原因,才會一天只吃一顆胃藥,是不是?」兒子也努力好聲好氣地說,但說了也知道,問不出什麼明堂來的。

「沒什麼理由啦。」

歌唱比賽節目還在進行,先生在客廳沙發上,好像也還在嘟囔著什麼。好像剛好晚上冷鋒過境,風聲擠進窗縫,倒把電視裡的歌聲和先生的話都淡淡地蓋過去。

沒人再繼續交談了。

nine objects of desire 仿作之一:數珠

迎面而來的外國女子頸子上一串數珠,繞了兩圈。她經過我身旁許久,氣味還是留著。我自然明白,那氣味是人工的。

我手探進了自己的口袋,一百零八顆細細小小的種子串,隨手撥著,心裡頭也唸著,念著。

小時候膽子極小,怕鬼,總覺得床頭得鎮著本金剛經什麼的,腕上有串數珠更安全。年紀漸長,膽子仍小,只是也慢慢明白,人,終究是比鬼更嚇人的,也就不再那麼怕鬼了。

後來有段時間迷著唸咒。睡前、醒來,第一事便是心中頌咒。走在路上,數珠串可能在手上,可能在心裡。拼命想辦法唸著,看能不能唸著唸著,心裡頭就真正念著了。

現在不再一直唸著咒了。好像再怎麼努力唸,嚇人的世界還是一樣那麼嚇人。前一兩個星期,開始童蒙似的背起舊書來。目前進度是 111 條,「陽盛則欲衄。陰虛小便難。陰陽俱虛竭。身體則枯燥。但頭汗出。劑頸而還。腹滿微喘。口乾咽爛。或不大便。久則譫語。甚者至噦。手足躁擾。捻衣摸床。小便利者。其人可治。」

或許是舊書背誦過程的音韻、節奏而來的聯想,甚至就是那句「劑頸而還」的意象。也或許是那久久不散的人工氣味變魍(pìⁿ-báng)。

我也想要那一串數珠,掛在頸子上,不知道為什麼。

The Maker

她從前門上車的時候,我正在聽今天的第一百次 The Maker,口中正跟著哼出,jean baptiste walking to me with the maker。她一拐一拐的步伐,很難不讓人注意,碰巧博愛座客滿,我的座位在後門後面,還有一大階,遠水救不了近火。

還好適時來了個紅燈。她仍舊一拐一拐地過來,我瞄了一眼,確認她自己爬上來沒問題,繼續和 The Maker 糾纏。兩三站後,她開口要問我,我急忙摘下大耳機(The Maker 已經告別,正巧要進下一首不知道什麼歌),「某某站是不是這一站?」我回答,「就快到了」,切換成台語,繼續解釋,那一站之前有個很大的髮夾彎,等過彎之後再下車,反正是しゅうてん,大家都會下車,慢慢來。

她開始自顧自地說起故事,用北京話。唉,我之前並未留意她的腔調,是 Hakka。「兩隻膝蓋都開了刀,人工的,走路不行了。」

「我剛剛從醫院出來,我先生來接我的班,我一整夜沒睡,頭好痛。」

我完全沒問,只是聽著。後來有一對父女上車,我和小女孩四目對望一瞬,然後錯開,她的頭髮捲翹烏黑,和她父親白化症的特徵對比強烈。

「我弟弟,肺癌,沒爸爸沒媽媽,只有我這個七十多歲的姊姊來看顧。本來我們在另一家醫院,他們的腫瘤科設備差,有個好心的醫師介紹我們到這家醫院來,我住三峽,好累哦。一整夜沒睡,明天要做化療了。一整個晚上一下子就喊,『姊姊,我要換尿布了啦』,不然就是『姊姊,我口好渴,倒杯水給我喝啦』,我的頭真的好痛,好累哦。」

不可能接什麼話,再多的話我也吐不出口。只是點點頭。眼角瞄到那對父女有座位坐了下來。小女孩和我又對望一次,然後視線再錯開。小女孩躺在父親的腿上,似睡非睡的,她父親從手提包裡掏出一件小外套,蓋在她肚子上,接著再掏出自己的手機,透過凸透鏡片的眼睛眯著,對焦在小小的螢幕上,另一隻手就在小女孩的頭上輕撫。

「一夜沒睡真的好累哦」,她繼續說著,像是說給自己聽,我還是盡責地點了頭示意。

繞著髮夾彎,我思考了半秒鐘,還是出手幫忙攙扶一下,確認她步履穩定,刷卡完成,跟在她身旁慢慢地下了車。

之前來不及按暫停鍵,跑過了好多首曲子,我倒回去重聽 The Maker,jean baptiste 出場之前。

I could not see for the fog in my eyes
I could not feel for the fear in my life
And from across the great divide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light
Jean Baptiste’s walking to me with the Maker

And the colored girls say

門把上的叮噹響起,有人推開外頭的大門走了進來。我並不急著去張望那是誰。一會兒之後,我拉開門簾瞧了瞧。嗯,是她。這一次她還是遲到,而且只有她自己來。

她怯生生地站在那邊,等我應允似的。我點了點頭,還招了一下手,她三步做兩步跳了進來。教室裡動作還在進行呢,我也不作聲,她撿了個門邊的角落,也不知道要先坐定休息一下,直接就跟著其他同學的動作揮舞身體。

日頭不如想像的大,窗子吹進來的風也還算涼快。我的嘴裡近乎機械反射似地吐出些指令,雙腳緩緩地同學間移動,東看看西瞄瞄。她很努力地想跟上,但就是力不從心吧。

幾個星期前她第一次來,和她的朋友。下課後有同學親切地去問候,以她們的家鄉語言,聊得倒愉快的樣子。後來這同學轉過頭來,用本地語言和我說,「她大概不會太累了,反正她做得也不太認真。」沒想到她的本地語言聽說能耐都不錯,一臉委曲地大喊:「誰說我不認真!」幾乎全部的人都聽見了,然後所有人一起笑了出來。

經過半堂課,我才到她身旁,輕聲給她一些提示,有時候用她們的家鄉話,有時候用本地語言,她真的很認真,只是也一直還力不從心。

「這樣就很好了。」我一次一次對她說。

課堂時間結束後,我問她,「作業交了?長長的報告寫完了?」她眼睛一亮,像得意的小學生高聲用本地語言回我,「交了!」,「可是,你怎麼知道的?」

我的腦子裡唱起一首歌來:

Candy came from out on the island
In the backroom she was everybody’s darlin’
But she never lost her head
Even when she was giving head
She says, “Hey babe, take a walk on the wild side”
He said, “Hey babe, take a walk on the wild side”

And the colored girls go
Doo do doo, doo do doo, doo do doo

不過她年紀終究太小,大概是不會聽過這首她的家鄉流傳過來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