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cle Fester

遠遠的我看見他,和我對向,慢慢行進。我不想太急躁,也不願錯失時機。掏出手機,一時解鎖密碼連連按錯,結果他已錯身而過。我繞了一圈,反向回頭,趕到他前面幾步。公園裡練某教派功法的一小群人散落著聊天,比手劃腳;另一塊地盤聲勢略大,老外和本地老先生還有幾位年輕小姐還在繼續推手,老先生肘一沉,臂一伸,老外往後彈了幾步,沙塵飛揚;兩輛小怪手停著休息還沒開工,連公園裡的小路也同樣不時得挖個坑塞進新管線。我假裝悠哉隨意看著這些人事景物,專心等著他。結果我失敗了。或者不能說失敗,而是不夠成功。我再轉進另一處所,在松鼠群落下張望,這一次,我更警覺,精細算計,企圖掌握分秒於瞬間。他竟也停了下來,像是找路似的,還好後來他選的路沒錯,繼續朝著我過來。

看了一下午電影

前幾次去的時候,要嘛讓老闆糾正我喝得太快,要嘛我真的趕時間。這一次,我一點也不趕時間,沒別的計畫,沒別的約要赴,連要買什麼豆子也沒既定的想像。

老闆正忙著在烘豆子,一簍一簍進行著。我靠在單人座上,連手機也懶得看,差不多就一整個癱著。

牆上那隻喇叭裡繼續傳統男人的歌聲,有時清唱,有時有簡單的吉他。我半瞇著雙眼,耳朵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歌聲。從我坐的位置,視線往店外延伸,穿過巷子(這條我所謂的「巷子」其實是這座城市有名的觀光街道,只是這一截是末段,觀光客少了許多,也安靜不少)的對側建築物裡,聚集了好多家舊貨店,古董店。

看著自己癱著休息,老闆問了聲,「今天,看起來,很鬆哦?」我愣了會兒,回過神來,點了頭回聲嗯。老闆再問,「那今天想喝什麼?就剛剛提到的馬拉巴爾吧?」我也仍然只是點了頭輕輕回一聲好。

好像真的很鬆哦,今天。

一對打扮入時的婦人下了計程車,直接走入對側建物裡的第一家古董店,在店門口和店家對話,我的長鏡頭收不了聲音,只有影像。買賣似乎沒成功。他們走到第二家店。

馬拉巴爾來了。果然和其他人烘的馬拉巴爾有一點點什麼不同似的。老實說,我今天沒那麼強大的動力,要在智性上搞清楚這味道的差異究竟如何。倒是老闆自己來解題了。

「要烘到一定程度,落喉之後的口感才會出來,但烘過頭一點之後,香味又會全跑光了。大概就是在這兩者之間的邏輯吧。」老闆用他慣常的方式說明。我聽得懂,但今天真的一點也不在意。

又啜了一口,我的雙眼鏡頭再帶回到對面的古董店。那對婦人好像已經離開第二家還是第三家了。後來又來了個騎單身的女孩,單車手把上還架了一束花。車子好不容易停妥,那束花卻沒地方擺。她試了一兩種方法,最後決定帶著走,又是走到那第一家古董店,在店門口和店家說起話來。

傍晚四五點,畢竟不是熱鬧的地帶,巷子裡的行人也少了。靜靜的巷子裡不其然地出現奇怪剌耳的機械聲響,我的視線順著耳朵搜尋著聲音的來源,原來是兩台緩慢通過的腳踏車,齒輪的轉動像是早該上油,叫聲有些。

背景的音樂有一段變得激昂些,我簡直懷疑是不是變成日語歌,稍一留神,還是原來的原住民男人。在男人的歌聲裡,我自己繼續幫對面的古董店配上對白。

老闆突然問我今天要買哪種豆子,我一下子也閃了神,不知要選什麼好。原來他兩隻手十隻指頭算計著還要再烘多少份量,剛剛在烘的這款,要不要再多烘個半磅一磅讓我帶回家。我好像說好吧之類的回答,又看到他扳扳指頭繼續計算確認。

咖啡在我口裡在我喉裡,原住民男人的歌聲在我耳裡,電影故事還一直搬演著在我鏡頭在我眼裡。我閉上眼,補了好幾句對白,眼睛張開,又繼續看著故事搬演。

「太棒了!」

那天早上醒來,他決定改變他的人生。從今之後,對任何人,任何事物,都絕口不再批評。他規定自己能夠說的評語,只有一句,「太棒了!」。

貓咪吐在墊子邊邊,他心裡想,還好,這不難處理,練習起來也簡單。他在心裡演練那句台詞,「太棒了!」。順手抓了幾張衛生紙擦拭,味道真不好聞。

樓下信箱裡的報紙又被偷走,「太棒了!」。咖啡豆剛好用完,頭痛欲裂又沒得喝,「太棒了!」。昨夜的雨勢早就停了,太陽賞臉,「太棒了!」。他整理了大桌子的桌面,要提振精神,認真工作,「太棒了!」。

練習歸練習,他的心裡邊懷疑,邊祈禱。他算計著,究竟,如果只是自己一個人獨處的話,需不需要繼續這樣的練習。(「太棒了?」他也不是十分確定。)

回到浴室,洗了臉,盯著鏡子裡的人看,很仔細地看,像是閱讀一本新到手的攝影集的那種眼光。回想過去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生活,生命,總也有些片段讓他興奮,感傷,後悔,羞赧。吐完一大口氣之後,他鼓起勇氣,張開嘴吧,發出聲響,「太棒了!」。

聲帶的振動帶來異樣的感受。不是大腦中樞神經在運作,也不是心緒的波動。他想再試一次看看。重新清一清喉嚨,嚥了口口水。「太棒了?」,他墊起腳尖如履薄冰似的,小心翼翼再試一次,「太棒了?」。

抬起頭,他死命盯緊鏡子裡的人看。鏡子裡的人伸出手來,用力一掌摑在他的後腦勺,「你給我再說一次看看啊,太棒了?」,鏡子裡的人轉過頭離去,笑聲繼續從鏡子裡洩出,愈來愈模糊。

獨居老人生活預演

電視機音量開到近乎最大,他從客廳匆匆忙忙又穿出,回到臥房,邊走嘴裡邊念著,「開那麼小聲,我什麼都聽不到啊」。過年到了,他也整理起居住空間。一落又一落的舊報紙,「這些都不能丟,我還沒看完」。從房裡提出一袋垃圾,丟在大門旁,轉身到廚房開了冰箱,開了瓶糖份十足的氣泡飲料,倒了半杯,喝了兩口,手提電話響起,杯子就擱在餐桌一角。響起的是不需要講話回答的那種,他按了幾個鍵回覆,手提電話擱在杯子邊。轉身又到衛生間擰了條抹布,要回臥房擦擦桌子,人才走兩步,電視機裡傳出某某小明星拍攝清涼寫真的消息,他頭又轉了回來,抹布在一隻手裡,另一隻手插進褲頭口袋無意識地抓了又抓。「開那麼小聲,我什麼都聽不到啊」。他再次調高了音量,電視機和他自己的音量。儘管屋子裡還有其他人,儘管沒有任何其他人要聽任何聲音。

婆婆和孫女

三代,四人。爸爸帶著一雙女兒,還有婆婆,慢慢擠到公車最後的座位。爸爸和小女兒坐一起,婆婆和大女兒。都坐定了,爸爸又起身,要過來幫大女兒繫上安全帶。公車的安全帶是新鮮事,婆婆顯然不怎麼熟悉。司機踏油門起步並不輕緩,爸爸都有些站不太穩,又退回自己的座位。大女兒對父親揮揮手,示意他安心,她自己可以搞定。坐在一旁的婆婆想幫忙,卻無從下手,不知道如何扣上安全鎖,而小女孩也不太領情,只說,「這很簡單的嘛」,手一拉安全帶,找著扣鎖,俐落地扣上了,「你看,這很簡單的嘛」。想來這女孩經常使用,而婆婆則缺乏經驗。

坐在爸爸旁邊的小女兒不時和姐姐扮鬼臉,姐姐不太搭理妹妹,也不想和婆婆說話。不一會兒,妹妹大叫,「爸爸,你看,姐姐快要睡著了」,爸爸的視線略略抬起一點,安全無虞,放心地低下頭來,目光回到自己的手機上,急忙操作什麼似的。

婆婆也知道姐姐並不怎麼想理會自己,也不想惹人嫌,但仍不時偷望孫女一眼,四目才一交會,孫女馬上別過頭去,婆婆也自知無趣,轉頭看著車外同樣無趣的街景。

抵達某站,一位輪椅乘客要上車,司機迅速套上棉布白手套跳下車,拉下活動的升降坡,幫忙推了乘客一把。這情景和安全帶一樣新鮮,甚至更罕見了。祖孫二人同樣全程目不轉睛,妹妹的座位看不見,只知有什麼有趣的事吸引著姐姐和婆婆,自己一點頭緒也摸不著,想找父親求援,而他仍盯著手機,繼續急忙在畫面上舞動指尖,或許是什麼新款遊戲也說不定。

週日晚間的路上、車上,能吸引人注意的事真的不多。姐姐頭別過去,轉回來,又再次別過去。這一次婆婆索性也轉過頭去,想從街上行人車輛或者騎樓小販找到著落。

「爸爸,你看嘛,姐姐又快要睡著了」。

我到站起身下車,算是空出兩個座位,聽見背後傳來姐姐興奮的聲音,要呼喚爸爸過來這邊,和爸爸坐在一起。我瞥一眼確認,爸爸頭也沒抬,「我們就快到站了」。

最後百來頁

最後百來頁了,我刻意放慢腳步,想緩緩走完這一程。

和一個禮拜前一樣,上午上工,中午放飯,外頭公園裡喝完便利店的咖啡,然後回到開工的地方,躺著休息,準備下午開工。

我知道入睡是困難的,也努力試著,不太成功至少也交待得過去。掙扎了一會兒,還是起身,繼續讀下去。

剛下過大雨,一兩個小時前,日頭不那麼暴烈了。我坐在窗下的牆邊,竟也有一絲絲涼風偷偷吹進來,和角落的電扇相互唱和。

整個空間裡就這處窗子透了光進來。我的水瓶在對側,懶得去拿過來了,嚥了下口水,嗯,還不渴。還剩百來頁。

前幾天風颱來襲,書裡的故事也是,掛起了八號風球,故事的故事裡剛好也刮風大雨的。講故事的人從舞台後面徐徐往前走,燈光開始照到他(或他們)的背影,影中人物慢慢提起捲軸,收起線來了。

只剩百來頁這件事本身就給了我一些傷感的印象似的,彷彿這段故事一結束,又不知何時能再開啟下一段。

風颱打亂了一些行程,計畫中的,計畫外的。也沒什麼辦法,該見的工,能延就延吧。不能再見的,也就只能放下說再見了。

倒是有項意外後的計畫沒受到耽擱。在風颱過後,我們一大早起床,貓也配合著,不一會兒就乖乖吃完早了幾個小時來的餐點,餵完貓的藥,刷完貓的牙,我們趕著出門。

程序上很簡單,時間也很從容。行禮如儀之後,就是等待。這等待本身,就是一種 rite de passage。

在火化場外,因為時間真的還早,連讓人喝杯咖啡休息一下的空間都還沒開門營業。也好,我們就在外頭的角落,站著,等待。

然後看到那隻鴨子。超現實的鴨子。他認真理著他的毛,我靠過去和他打招呼,他立刻出言大聲喝止,我再靠近一點點,差不多是破口大罵了,我猜。只能退回幾公尺外,繼續看著他理毛。從右側翼,右側身,到右側尾,然後進入左半身。就在我們猜想脖子該如何處理時,他便默契地示範演出。接著再一次右側身,左側身。

附近連小水池也不見,我們目瞪口呆。旁邊有水泥砌的樓梯,十來階,每一階的高度似乎都不是鴨子攀得上的。他能飛嗎?

超現實的鴨子這次不再回答,繼續理毛。

賣咖啡的處所鐵捲門拉開,圖個椅子休息,我們買了咖啡和奶茶,並不特別昂貴,也並不如想像中劣質,只是冷氣風量逼得我們出走,在門外發現了還有椅子可坐,就拎著咖啡和茶投奔。

還好天氣不太熱,也沒大雨。我們誠心感謝這一切。手上各自捧個各自的書,讀著。那天我讀的故事還在中段,最後百來頁之前的百來頁,高潮差不多就要出現了,我猜。猜對了也沒獎品,我對著講故事的那位先生和小姐苦笑。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回到本來等待的地方,發現鴨子已身在樓梯上方的坡地上,幾座雜草繁茂的墓地間,坐著,打瞌睡。

兩三天後,我的一處工作室搬家,從某個操法語的處所,移到另一個說英語的處所。搬家的過程瑣碎,處理好一切物事,讓檔案該上路的上路,該離去的離去之後,又是等待(又是某種 rite de passage 吧)。故事的高潮昭然若現,沒有人在乎,至少我一點不在乎。我等著搬家工人回報,我等著說故事人繼續開口(我等著自己抬起手作勢阻止他們再說下去)。

今天上下午的工作結束後,分別收到一句奇怪的評語,和一個莫名的問題。評語:「我出國兩年,又碰過幾位老師,還是你最嚴格。下週見。」問題:「你會特異功能嗎?你是不是能進到別人的意識,去探知別人心裡的想法?」我站在花灑底下,上了沐浴乳,天氣不太熱,水有點涼。

電車回程這段路,約莫是最後四五十頁了吧。差不多該交待的事也交待了,怎麼收尾也行,我這麼和說故事的人說。到站時還剩個十來頁吧,我考慮著是要坐在站外頭的樹蔭下結束,或者帶回家再說。猶豫了一兩頁的時間,還是先回家。

我以為我會先打開電腦,記錄下一些什麼,甚至呼應說故事的人的排比方式,將自己的閱讀也化成另一個故事,在我自己說的故事裡,結束這最後的十來頁。

還是放棄了,因為身上衣物的汗水。全換了下來,丟進洗衣機裡,也確認了半小時之後的晚餐有下落,才坐了下來,喝了杯水。

到最後一刻,我還是有點無法理清副標題的意味,不過此刻也不想再深究了。說故事的人們已經從舞台正中間轉過身去,準備重新走回幕後,聚光燈暗了。暫時沒有 encore 吧,至少這一次沒有。

第二部曲結束

最後百來頁,我有意識地放緩腳步,想要慢慢走完這一程。

好像是兩年前吧,我在島嶼南邊的城市,讀了第一部曲。不同於北城的悶濕,南邊的烈日強勁,直接,沒有折扣,走在大馬路上,人行道旁找不到半個垃圾桶,公車站牌難得看見執行業務中的巴士,捷運站走出地面,寬廣,沒人。

躲在人家準備好的「單位」裡(是的,那樓房裡的空間,無以名之,大概最適合當之為「單位」,不是公寓,不是旅館,也不像宿舍,我其實這輩子也沒住過什麼宿舍),百無聊賴的下午空檔,外頭萬里無雲(也有一兩次下著暴雨就是),我從房間的窗戶望出,新大樓的區塊,舊房舍的區塊,中間還夾雜著種著不知名作物的畸零不規則農地。

或者在南下的快速火車上,或者仰躺在床上,或者在大門已入臥室未達的中介空間,就著樓下便利商店買來的涼麵、沙拉、米漿、咖啡,第一部曲持續推進。興奮時就用手機摘錄幾句發佈到社交媒體上頭,北城的朋友們地非常配合著,罵我透露劇情不夠道義。

那真是興奮。有這樣的書可以讀,可以讀得快樂,快樂到忘了身邊的環境,物事。忘了外面的日頭,裡面的百無聊賴。

後來不再南下,而第一部曲也早就讀完。在北城的家裡,好些時日不再閱讀那些虛構的文章。我以為自己鑽進另一個世界,另一番天地,躲閉現實中的責任與壓力。或者怨嘆。

正午過後,暑日

大暑過了幾天,都一樣熱。吃過中飯,在外頭便利店買了杯冰咖啡,沒地方去,就在路口轉角的公園涼亭裡坐下。亭子裡有蔭,亭子外稀稀落落的樹木,也算有蔭,微微有點風吹著,熱還是熱。

回到教室,暫時並沒有其他人的教室,準備休息一陣,等候下午的課。

位於一樓的教室不算太熱,悶是有一點。電扇打著,也還好,墊子一舖,想躺下來睡,於我這絕非易事,即使在自家床上開著冷氣也不容易,總之,也是躺著試看看。

果然不成功。

翻轉身來,去洗了把臉。繼續讀小說好了。我這樣盤算著。

靠在窗下的牆,教室與隔壁棟屋房間的小縫提供了足夠的照明,無需開燈。這兩三個星期重續小說的閱讀。小說,或者應該是,這部小說。故事走到愈發明朗的地步,人物之間的串連清晰了,不同敘事線之間的關係也慢慢摸明白了。這次重續閱讀的過程,本來就不在意故事走向,只是圖個文字的感受。就像是有些身子疲累的夜,說是想聽音樂,其是只是想讓琴鍵碰觸的聲響充滿耳際,包圍,清洗。

倒是沒想到這單純的意願,招致了意想不到的後果。小說作者的意圖在故事發展過程逐步開啟,有些時候或者還過於明顯,生硬,但也還是感人。幾度我想像小說作者構詞構句的心裡狀態,比擬,比附(不是幻想自己就是小說裡人物角色的那種投射,只是這小說,作者其實也是小說裡的人物),帶來多次的興奮,喟嘆,或者理解了一些自己的想像,侷限在哪裡。

讀了幾頁,又有點累了。順勢倒下,眼睛想閉上,也不安於閉上。牆外那寬不過一米的空間,光線的投入,時不時因為天上的雲朵位移而變化,還有教室正面的玻璃落地窗反射的巷內車影,人聲。還是沒睡成功。

沒帶耳機出門,沒辦法聽音樂。手機裡顯現的各種訊息,可有可無,不看無聊,看了還是無趣。關上,再閉眼,身子還是疲累,腦子還是不能鬆開。

有一會兒,幾乎要入睡了似的。但閉上的眼睛還是看得見天花板和牆面上的光影,打著什麼密碼傳遞訊息似的,還有隔壁的幼兒吵鬧,計程車上客下客,老舊腳踏車煞車的金屬磨擦音,麵包樹的枝頭與樹葉,好像還看得見天空的雲朵。

重新回想小說作者的企圖壯志。大部頭的巨著,結構,主題,分枝,推演。我沒有任何不滿意之處,至少目前都還沒有,只是順著走,走著走著,偶爾停下腳步,在腦海裡回顧之前走過的光景。

前兩三個星期,下午的課堂人數真的很少。我和固定來的同學上次還提到,「也不知這課能持續多久,總之,能上個幾次,認真上就是了。」那同學今天上午來上了課,下課後,很不好意思地說,「老師,下午我們有事,不能來上課了。」

是不是因為禮貌責任上的必要?我繼續等著,猜想等到上課開始時間過個十分鐘,說不定就可以回家休息。

小說的故事,有故事裡的故事。故事裡的故事換了不同的字體表現。每每在故事裡的故事緩緩經過三五頁,走出到本來的故事,回到正常的字體,視覺就如同開車在隧道裡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突然回到日光下,刺目,不明所以,不知本來就是生活在日光下,還以為自己見不得光,想退回去,但又不可能。

教室門口彷彿人影晃動,我張望了一下,前幾次都是錯覺,或者是路過的行人。這一次好像真是停在教室門口。我不太確定自己是躺著睡著夢著,或者靠在牆上,在這個故事,那個故事,或者是故事裡的故事。眼睛微微刺痛,揉了揉,還真的是有人。

是要來上課的學生。開了門招呼,上課了。

練習煮粥

一開始我真的想得很單純。冷水生米煮粥,水開了之後,我便捧著董老師那厚甸甸的故事書,想說這真是世上最便宜的事了,一手拿著木匙攪啊攪著,另一手捧著書,故事進展個二三十頁,我的粥也就差不多了。

說來慚愧。董老師那三部曲,他還沒寫完,我自然也還不可能讀完。只是光買回來供在架上的一排書,除了第一部曲在兩年前很爽快完成攻頂,第二部曲一直卡著,動不了。直到前一陣子,赫然發現自己腦子裡新裝進來的,似乎也只是非常工具性的知識,就又拾起了董老師一本中篇,兩天結束,心滿意足之餘,就乖乖回到第二部曲了。

爐火剛開的時候,電腦也還開著,回了朋友一兩則無聊話語,聲音情報進來了。我一個箭步衝向爐邊,還是慢了半秒,溢了些米湯出來。反正鍋蓋揭開,不再遮掩,我也才決定專心來應付。

專心也是騙人的。桌上電腦邊便是董老師的第二部曲上冊,我瞄一眼鍋內情勢,還好,還早,悠哉捧上了書,找出前情繼續奮鬥。獨裁者又給恩恩寫了信,預告了嘍囉即將對恩恩展開的攻勢,這預告自然是失敗的。只是這失敗的預告裡,有一幕是嘍囉會帶著恩恩回到小時候的家,爬進那已然廢墟化了的樓房。螺旋梯,對,董老師提到螺旋梯,我眼睛亮了。不知怎的,只要在路上拍照,一遇上老舊屋舍的螺旋梯,我的目光就移不開。一定是誰在我腦子裡設定了這刺點,一定是這樣子的。

前十分鐘的攪拌非常輕鬆。湯水還是湯水,米粒就是米粒。攪個三兩圈就又回到故事書裡去了。

恩恩看完了獨裁者給的預告信,又返工了。店裡忙著,她要等不等嘍囉出現都不是。我一個局外人,心情一點起伏也沒有。想著前一章,再前一章,董老師在這第二部曲發展的情節,結構。木匙擱到一旁,右手來幫忙翻頁。HORAE,又回到圖書館,不記得是孿生子裡的花還是果,一堆鐘錶,隱喻疊著隱喻,不知道是誰做了個夢。我自己早上也做了個夢,下午時才說出,可是還記得還清楚的,一些情緒,夢裡,然後是董老師筆下的花還是果繼續說著或者聽著夢。

好像又是聲音,做為情報的最前線總是聲音。我的眼睛在書頁上,右手已經回握木匙,機械時代,靈光不曾片刻乍現,無意識地攪拌著,手腕似乎也開始微微發痠。聲音來了,湯液滾動的氣泡聲,不一樣了,和兩三分鐘,三五分鐘前,不一樣了。

很難確認究竟有沒有一條明明白白的分隔線,或者沒有,事物總是漸層地緩緩變化,只是沒有人在意,沒有人觀看。變化,變化,變和化是不一樣的。我猜大多事物都是化著化著,然後我們就以為變了。自然,也還是一些事,怎麼盯著看也不可能見得著那化的過程,幻化也似的,說變就變。

氣泡聲不太一樣,是因為湯液的濃度變了。稠了一些,米粒還是分明,但彷彿細看著每一粒,都有些光暈似的,米粒自身的輪廓線有些不清楚了。我的右手繼續持著木匙畫圈圈,順時針走,一旦走了,習慣了,也沒膽子反方向逆天而行了。

「圖書館裡收藏了大量的鐘錶,都安放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裡。」我瞄一眼鍋子,還行。節拍器出現了。「調到 200, Presto,秤柄以高頻率和小角度左右擺動,現在瞬即成為過去。」剛剛的螺旋梯我已經好有畫面了,現在又來了個節拍器,再被擊中一次。又一個刺點。我想調整閱讀的速度,不急,不趕,慢一點,享受多一些。

不對,才一分鐘不到,離上次眼睛從書頁挪到鍋內,米粒的樣子又變化了。我像站在十字路口一樣,正要抉擇接下來要往哪個方向去。頭轉向左手上的故事書,又轉回鍋內。再轉左,轉右,轉左,轉右。罷了罷了,我加快右手木匙的速度,多畫了三五次圈,一步跨向廚房中島,放下了故事書,又一步跨回爐邊。

好像球賽已經進入關鍵的下半場了,眼睛只能專心盯著球場看,容不下其他事物了。開火已經十五分鐘,好吧,預計再攪個十五分鐘。半小時收工。

接下來要全神應對了,我想。不自主地張開腳趾,微微屈膝,提下腹,延長尾骨,鬆腰鬆肩,意識到這些動作接續開展,暗自對自己小小聲罵了句「變態」,木匙換到左手,二頭三頭肌上場,下腹又自動來幫忙了,「真是變態」,再補罵了一聲。

方向只能繼續順著時針走,但鍋緣和鍋心之間總可以移動吧。就像在賽車場裡,有外車道,內車道,我讓木匙自由奔馳,不用打方向燈,一個車道一個車道切來換去,高興得很。

米粒的情況還在化,還在變。左手又換回右手。我想起那位被美利堅友人誤以為賣牛仔褲的人類學家,什麼鬼書名來著?生食,還是熟食?僅僅是火,那鍋下的爐火,外加我的肌肉的動能,米粒和水就可能產生鉅變,文明的鉅變。於是完全意識到了,這鍋粥,就是一次三十分鐘的田野之旅,我將觀察到文明文化的進程,於一鍋之內,於生食熟食之間。

本來是故事書和鍋子兩邊轉台,現在腦子的頻道定下來一些了,不過也就是一些而已。我知道等一下我享用完之後必然開啟新檔案書寫紀錄這過程,於是字句開始構造,修辭,再重構。不行,我要再更定下來一些。

這次田野,我要放棄照相的衝動,放棄拿紙筆紀錄的衝動,至少在當下,專心盯著看,死命盯著看,張大耳朵一起觀看。

沒一會兒,右手又僵了,肩頭都有點痠了。再換手。似乎不是換手的問題了,現在。我緩緩調整呼吸,對,關鍵還是呼吸。(「變態!」)

米粒有單數的,也有集合名詞意義的。單數的,或者說,以為是單數的,眼睛怎麼也跟不上,一下下就失蹤了。集合名詞意義的,再細細觀察,如何能用集合名詞來表述呢?這一坨還硬些,那一坨癱軟多了。集合名詞必然暴力,而單數,註定失落。

車道不見了。木匙乖乖繼續順天意而行走,只是不時有些小小的自轉現象,像個不敢真的革命造反,只敢躲在體制內叫囂的小廝,那自轉,也就是自己喊,自己爽,於大勢一些意義也沒有。也許也有意義,有一種沒意義的意義。大勢,體制,本來就包納一切的,不是嗎?

泡泡愈來愈急,米粒的變化速度也跟著加快,米粒之間的關係永遠也在轉變。鍋裡的水平線緩緩降低,如同暴雨之後,積著的水,從屋子牆上畫的最高尺度的那條本日淹水線,退去。有經驗的話,就知道那必然是會退去的,時間早晚而已。沒經驗的,拼命跺步,速度也不理人,說不定還故意放慢腳步。

木匙在左右手之間交換的頻率也緩了些。泡泡還是急,可是我不想跟著那麼急了。我是我,泡泡是泡泡。才得意個幾秒鐘,又撈了些米粒上來盤查,好像快化開了些,馬上又被拖著跑。泡泡就是我,我在泡泡的指令下,跟著一起急得冒泡。

不行,跟著冒泡,最後一定也泡泡化去了。這一次,我決定,不再盤查任何做為單數以及集合名詞意義下的米粒。到哪裡,算哪裡。你們該化該糊,就乖乖化成糊吧。真的冥頑不化,那我也莫可奈何,反正熟了便能下我肚,你們也同樣無力可回天。

腦子裡早就儲存有生米煮成熟飯,有化成糊的知識,這知識幫助我,耐下心來等,總會等到的吧,我猜,又不是在等開悟。是啊,又不是在等開悟。不想當官,皇帝就管不著。不盼開悟,人就自由自在了啊。

呼吸回來了。攪拌的手臂還動著,但關節比較不僵了。鬆了。繼續轉圈圈,轉圈圈,一邊慶幸自己一開始便沒想要數,究竟畫了幾百幾千個圈圈。

背後有汗水順著脊椎旁的膀胱經往下流,還對稱耶,右邊的滑到褲子,左邊的也來了。汗水現在是我常用的指標,幫忙確認自己的狀態。很好,汗還在繼續流,但他流他的,我還能繼續做我的事。

最後這十分鐘,差不多就比較乖乖攪著。好像糊了,好像化了,好像有咒語把我點化成只能持續攪拌下去的薛西佛斯巫婆。既然被目為一位巫婆,那我就繼續乖乖攪動下去吧。那山,那海,那整個世界,就都化為鍋裡的米粒湯液(或者一整鍋的 halāhala),繼續攪下去。

直到再也翻攪不動了。

現實世界乖巧懂事多了。這一次回神,我想起了爐火,想起了瓦斯費帳單(背後的汗還是順著膀胱經走著)。

差不多算是翻攪不動了吧。我說了便是。木匙撈了上來,真甘甜。

練習完煮粥,那就繼續練習吃粥吧。


相機

相機在手機裡。相機在褲子後口袋裡。相機在手裡。相機在包包裡。相機在書房抽屜裡(電池好久沒充電了,好像)。相機在不知哪個櫥櫃的防潮箱裡。

相機在兩隻眼睛裡。相機在腦子裡。

相機在還沒完成的構圖裡。相機在一成不變的景致裡。相機在不同的視角裡。相機在每天早晚必經的動線裡。

相機在 Instagram 裡。相機在 Tumblr 裡。相機在 Google Plus 裡。相機在 EyeEm 裡。相機在 Twitter 裡(不好意思,不在面冊裡)。

相機在備份的外接硬碟裡。相機在早就刪掉的檔案裡。相機在一改再改貼出砍掉的圖庫裡。相機在一疊疊發霉的印樣裡。

相機在國外的旅店裡。相機在巷口的狗窩裡。相機在天邊山上雲裡海裡。相機在陽台的拖鞋蘭裡。

相機在灰階RGBCMYK昏暗明亮的光譜色相色溫色差白平衡校調裡。相機在 kuso 風格裡。相機在假裝認真嚴肅思考批判裡。相機在親蜜時光美好記憶裡。相機在百無聊賴日復一日吾日三省吾身靜坐運動流汗吃飯喝水馬桶蹲坐公車追逐捷運擠不進去的感嘆憤慨裡。

相機在手裡。相機在眼裡。相機在腦子裡。

相機在充電座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