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子讓自己沐浴在開到爆的音樂裡是健康的 (Kàn, im ga̍k kah chhui lo̍h chīn pōng!)

之前是在公車上頭,只有耳機(說實在話,這樣是不可能讓整個身體真正滿足的),翻來覆去,沒找到什麼像樣的(今天沒下個像樣的重藥,顯然是沒個了結的)。突然想念起那時在山裡的錄音,糟了個糕,竟然忘了把這張唱片轉到身上帶著走。又挖了挖,先中選的是〈再會啦心愛的人〉,唱到一半,好像不怎麼對,某一次離職前一直唱著這歌,說不定不怎麼吉利。再換到當年一個人躲在遠地的狹窄旅館裡,脫光了衣服,和著唱得頗爽的〈日久他鄉是故鄉〉,不小心下車時間到了,繼續找新的。想到了嗩吶還是什麼,進入捷運站月台時,剛好也進入了晚點名的〈菊花夜行軍〉,聽著聽著,不是哭調的影響,只是眼眶彷彿浸潤了什麼,想太多了,真是想太多了。出了車站,步入車庫,換上了舊唱片,大香蕉那張。這時,All Tomorrow’s Parties 只是暖暖場子,飆上快速道路時,車窗搖了下來,音量開到爆,真正 hard core 的海洛因上場,And I guess that I just don’t know。是的,終於到了。一陣子讓自己沐浴在開到爆的音樂裡是健康的。

看著看著,突然想起

……一開始他還以為這地方很大,但很快就發現原來極度狹小:往前、往後、往上,每一處手帶到的地方都硬生生碰觸到那堅強如石砌牆垣的壁面;不論從任何一邊,路都被阻斷了,到處都是跨不過的牆,而除了這片牆外,最大的障礙尚且包括他那蠻強堅定的決心,硬要將他留在這裡睡,在一種等同死亡的被動裡。真是瘋狂;在這不確定之中,他一邊探尋著拱穴的極限,同時將身軀移靠至穴壁緊頂住,等著。被自己的拒絕前進推著向前走,就是這樣的感覺控制著他。也因此,一會兒之後,當他發現自己被帶離至幾步遠的地方時,他並沒有太過驚訝;他的前進無疑是表象的成分多過實際,因為這個新的地方和原來的那個並無區別,他遭遇到相同的困難,且就某方面而言,這地方和先前他因恐懼而遠離的那個地方是一樣的。

黑暗托馬布朗修,《黑暗托馬》,台北:行人出版社,2005。

天色愈來愈暗,他大概也開始發慌了。腳就這麼自顧自的踢了踢小路邊的碎石子,滴滴答答,碎石子也跑不見了。果不其然,才一回過身子,膝蓋骨就撞上了不知哪冒出頭來的山壁。背貼著山壁,他想再試試看。可能是之前跑不見了的碎石子找了些朋友回來,聲音聽來像是走走停停,又像是忽高忽低的,不太容易定位。再一會兒,他可以清楚判斷出來,碎石子找來的朋友鐵定來頭不小。……兩邊肩頭齊了心,一塊兒搜尋,加上手肘,以及好不容易探出去的指尖。他以為,總該留下個什麼縫隙吧。沒有,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是啦,我知道是有點不要臉啦,只是真的是突然想起來嘛。

家常平淡之事

陳平原在講堂上引林紓的話,

惟述家常平淡之事為最難著筆。

怎麼說呢?「因為缺乏戲劇性,很難吸引讀者」。有趣的是,古文兼「翻譯」名家林紓自己的寫作,是不是就是努力「在平淡寫出不平淡」,求取「俗中有雅,拙而能韻」?依陳平原的觀察:

事實上他沒有。他知道這種小說很好,但他寫不出來,因為他沒有那種對平淡生活的體驗與寫作的激情。


  • 摘自陳平原主講,梅家玲編訂,《晚清文學教室:從北大到台大》(台北:麥田出版,2005)(本書主要內容的五講,分別是〈報刊研究的視野及策略〉、〈稿費制度與近世文學〉、〈旅行者的敘事功能〉、〈晚清翻譯小說〉、〈從新教育到新文學〉)

  • 再多提一句。看到在旅行這一篇的開頭,便提及江紹原的《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就讓人忍不住面露會心一笑。

還沒看到跑道燈

他往前遠眺,的確快看不見什麼路了。「我得回過頭去嗎?」沒有回音。「我、能、轉、過、身、去、嗎?」他提高了音量,還是沒回音。天色愈來愈暗,他大概也開始發慌了。腳就這麼自顧自的踢了踢小路邊的碎石子,滴滴答答,碎石子也跑不見了。

他對於腦子裡瞬間滑出的句子嗤之以鼻(「喚山山不來,……」)。果不其然,才一回過身子,膝蓋骨就撞上了不知哪冒出頭來的山壁。「也是啦,如果這時候遠遠地就有燈火出現,那不就像是騙錢的爛電影橋段嗎。」背貼著山壁,他想再試試看。

可能是之前跑不見了的碎石子找了些朋友回來,聲音聽來像是走走停停,又像是忽高忽低的,不太容易定位。再一會兒,他可以清楚判斷出來,碎石子找來的朋友鐵定來頭不小。「再怎麼樣,也不需要搞這麼大的陣仗呀!」兩邊肩頭齊了心,一塊兒搜尋,加上手肘,以及好不容易探出去的指尖。

他以為,總該留下個什麼縫隙吧。沒有,找不到就是找不到。山壁表面起伏不定,就是沒個縫。「媽的,連個鳥洞也沒留下,這些人是在搞什麼飛機嘛。」然後才想到往上爬竄,「是啦,好像爬得上去啦。」

「我也只不過想回過頭,或者轉個身看看嘛」,碰的一聲,大概是碎石子家的大人來了,直接往他的頭上招呼過去。

虛榮誘惑

他和我提了這事,問我的意見,我不置可否。

「這本來就是你自己該下的判斷嘛,何必推到我身上呢。」我的句子才說完,他已經擺出了煎魚似的臭臉給我看。

有些理由說不定言之成理,但要說是藉口,也不會有人反對吧。就這麼,我冷冷地把他的一番長串說詞掃了掃,直接倒進垃圾桶去。煎魚臉這下子不只臭,還整個垮了下來。

「說穿了,還不就是那麼一點點小知識份子的虛榮誘惑嘛」,這是我給他的結論與忠告。

「可是」,臭煎魚臉抬了起來,用那種彷彿眼角隨時可能擠出汁液的神情,望著我說,「那些,那些書,真的比較好看嘛。」

我搖了搖頭,忍不住回他一句,「死臭煎魚臉,好看,好看就能當飯吃嗎?」

「有尊貴長者曰」

我听说,有尊贵长者曰,你们年轻人,千万别急著写书,最好少写或不写,写书可是白纸黑字,一旦出错,那是活著有人骂,死了也有人骂,这是讲慎言的道理。但我比较欣赏,还是孙子的两句话,叫「进不求名,退不避罪」。对我来说,写作是日常生活,有如呼吸吐纳,只是尽量多学,小心下笔,知道什么说什么而已。我不是烈女,活著比牌坊更重要。为求谨严,什么都不写,对我来说,身体轻松,心理紧张。

以上摘錄自中國中生代學者李零(b.1948)的著作,《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北京:三聯書店,2004年)的前言(「這是一本教材」,作者這麼說)。說實在話,很多時候,或許尊貴長者所言,還是很值得參考的。當然,我並不是在反諷李零;我從當學生時讀他的《中国方术考》、《中国方术续考》開始,就很喜歡他了。

靠不住的記憶–其一

他輕輕地撐起身子,靠坐在床頭,推開身後的窗子,冷冷的空氣流了進來。手往床頭櫃摸去,摸到紙菸盒子,還有打火機。點上了火,他開始回想。

那是在一家還蠻不怎麼起眼的旅館(如果是現在的他,大概怎麼也不會看上眼吧),或者不是在旅館,是在他家?她家?他們擁吻(應該有吧),交談,抽菸,喝酒(或者是其中一兩項,次序對調)。他彷彿就要進入她的身體了,不對不對,他現在並不想回味溫存的經過,而是急切地希望看到前一個鏡頭。

再往回退兩分鐘或半分鐘。他看見滑落到她小腿間的底褲了。不對,再往回退三分鐘,鏡頭模糊,那再退五分鐘,他們肩並肩坐在暗色的沙發還是床舖上。也不對。他吐了口菸,繼續扭轉著控制盤。往前進兩分鐘,鏡頭角落好像有帶到落在地板上的胸罩。還是不對,他覺得自己火了起來,怎麼就是轉不到想找的畫面呢。

一會兒看到茶几上的菸灰皿,不然就是從洗手間透出的微弱燈光,還有她的髮尾,他的腳趾(腳趾頭入鏡是在幹嘛呀,請問)。彷彿就已經要進入她的身體了。他的背脊都開始微微出汗了,怎麼辦,還是找不到,怎麼辦。

「去!」他啐了一聲,很不優雅地熄了手上只抽了兩口的菸,「媽的,到底該找到什麼呀?」

突然一個畫面出現,還是有配音的畫面,那是他的小腹(曾幾何時還不怎麼凸出的小腹),他聽見畫面裡的聲音,「我想,我們還是……」。

Too Numb to Feel

他決定至少暫時做個了斷。坐了下來,把他也叫了過來,一起坐下。他還沒開口,他倒先說話了。

「你這陣子怎麼就連個屁也不放了?」

「你以為放個屁就是那麼輕鬆的事呀,你來試試看呀,我倒也想看看你有多大能耐,每天每天,聞著自己放的臭屁,自己也很快會煩了吧?」

「不然,起碼……」

他知道這麼說也是有點無濟於事,他其實不是想抬槓。他頭微微抬起,瞄了瞄他,他啜著熱燙燙的咖啡。

「你知道,我前一陣子就卡在那邊,要進不進,要出不出的。卡著很苦,也才會天天叫囂,天天哭。再接下來,又轉進另一個神奇的境界,不知道要進要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問題,」

「所以你就把自己掛在後陽台上晾起來吹風?」

「能晾起來也還不錯啦。還好曬了幾天太陽,舒服多了,也可以收下來了。」

「所以?」

「我也不知道所以要怎麼樣,至少我以為要做個了斷,和那種狀態分手,起碼暫時分手吧。」

「很好呀,給你拍拍手。」

話語又凝結起來了。他們四目對望。好像除了假裝端起咖啡杯來,也不知什麼動作比較不突兀。他注意到壓在大腿下的手指頭發麻了。他知道或許可以用這種話再開頭。

「我好像和你說過嘛,有一次睡著睡著,壓在身下的整條右手臂完全知去知覺,翻過身來,只覺得什麼人的手壓在自己的身上,就驚醒過來了。」

他點點頭,想起那首歌,不小心哼了出來,Fingers too numb to feel…

「不行!」,他無意識地大叫出聲,很誇張地把手抽向空中,奮力地甩了又甩,血液慢慢回流。他伸過手去,輕輕地替他揉著。

瞥見學校地下室傳來的燈光

他路經剛鋪好柏油的巷道,拖著無力的步履,小小的碎石子讓一旁衝過的機車給揚起幾粒。沒什麼燈光的巷子裡,沒什麼行人。他忽然瞥見從地下室傳出來的燈光。印象有些模糊了,什麼時候這座小學校在這條巷弄開了個小側門,是這兩年才有的嗎,還是小時候讀這個小學校時就存在的了?他努力翻閱記憶,雖然眼皮沈重,思考停頓,但也還記得,福利社裡買麵包飲料藉機看漂亮姊姊,體育課搶桌球桌,還是怯生生地看著隔壁班的跆拳道學生扯著對方的領口翻滾的畫面?全都糊在一塊,麵團似的。腳步繼續遲緩行進,直到返家用餐完畢,躺上床去,還是沒分清楚,到底哪一段記憶是屬於哪一段歲月,到底哪裡是一再出現的眠夢,哪些是一點價值也沒有的歷史情節。

但是抵抗呢?

「但是抵抗呢?你不再抵抗了嗎?形式上,象徵意義上的抵抗,難道也都要放棄了嗎?」

他跳出來質問我,我可以瞭解他的質問是出於朋友之間的關心,但好像也沒什麼多餘的力氣去與他辯白。

「所以你以為放棄就是一種抵抗的姿態嗎?所以你真的要這麼犬儒下去嗎?」

他知道激我也是沒什麼用處的。天涼涼的,我們低下頭,各自啜著杯中的熱茶和烈酒,果然下肚後,胸口和肚子都暖暖的了。

「或者別再用那種幼稚的語言,什麼抵抗,什麼象徵意義的抵抗。你倒是給我說說,你戴上耳機,躲在 Oistrakh 的 Prokofiev 裡頭,然後呢?你沒聽見什麼聲音嗎?你聽不見嗎?你沒有反應嗎?」

我點點頭,跌坐在地板上,耳機掛在面頰兩側,兩條腿攤著,雙目無神,聚不了焦點。然後等著,等著他接下來要繼續與我說的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