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不住的記憶–其一

他輕輕地撐起身子,靠坐在床頭,推開身後的窗子,冷冷的空氣流了進來。手往床頭櫃摸去,摸到紙菸盒子,還有打火機。點上了火,他開始回想。

那是在一家還蠻不怎麼起眼的旅館(如果是現在的他,大概怎麼也不會看上眼吧),或者不是在旅館,是在他家?她家?他們擁吻(應該有吧),交談,抽菸,喝酒(或者是其中一兩項,次序對調)。他彷彿就要進入她的身體了,不對不對,他現在並不想回味溫存的經過,而是急切地希望看到前一個鏡頭。

再往回退兩分鐘或半分鐘。他看見滑落到她小腿間的底褲了。不對,再往回退三分鐘,鏡頭模糊,那再退五分鐘,他們肩並肩坐在暗色的沙發還是床舖上。也不對。他吐了口菸,繼續扭轉著控制盤。往前進兩分鐘,鏡頭角落好像有帶到落在地板上的胸罩。還是不對,他覺得自己火了起來,怎麼就是轉不到想找的畫面呢。

一會兒看到茶几上的菸灰皿,不然就是從洗手間透出的微弱燈光,還有她的髮尾,他的腳趾(腳趾頭入鏡是在幹嘛呀,請問)。彷彿就已經要進入她的身體了。他的背脊都開始微微出汗了,怎麼辦,還是找不到,怎麼辦。

「去!」他啐了一聲,很不優雅地熄了手上只抽了兩口的菸,「媽的,到底該找到什麼呀?」

突然一個畫面出現,還是有配音的畫面,那是他的小腹(曾幾何時還不怎麼凸出的小腹),他聽見畫面裡的聲音,「我想,我們還是……」。

Too Numb to Feel

他決定至少暫時做個了斷。坐了下來,把他也叫了過來,一起坐下。他還沒開口,他倒先說話了。

「你這陣子怎麼就連個屁也不放了?」

「你以為放個屁就是那麼輕鬆的事呀,你來試試看呀,我倒也想看看你有多大能耐,每天每天,聞著自己放的臭屁,自己也很快會煩了吧?」

「不然,起碼……」

他知道這麼說也是有點無濟於事,他其實不是想抬槓。他頭微微抬起,瞄了瞄他,他啜著熱燙燙的咖啡。

「你知道,我前一陣子就卡在那邊,要進不進,要出不出的。卡著很苦,也才會天天叫囂,天天哭。再接下來,又轉進另一個神奇的境界,不知道要進要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問題,」

「所以你就把自己掛在後陽台上晾起來吹風?」

「能晾起來也還不錯啦。還好曬了幾天太陽,舒服多了,也可以收下來了。」

「所以?」

「我也不知道所以要怎麼樣,至少我以為要做個了斷,和那種狀態分手,起碼暫時分手吧。」

「很好呀,給你拍拍手。」

話語又凝結起來了。他們四目對望。好像除了假裝端起咖啡杯來,也不知什麼動作比較不突兀。他注意到壓在大腿下的手指頭發麻了。他知道或許可以用這種話再開頭。

「我好像和你說過嘛,有一次睡著睡著,壓在身下的整條右手臂完全知去知覺,翻過身來,只覺得什麼人的手壓在自己的身上,就驚醒過來了。」

他點點頭,想起那首歌,不小心哼了出來,Fingers too numb to feel…

「不行!」,他無意識地大叫出聲,很誇張地把手抽向空中,奮力地甩了又甩,血液慢慢回流。他伸過手去,輕輕地替他揉著。

瞥見學校地下室傳來的燈光

他路經剛鋪好柏油的巷道,拖著無力的步履,小小的碎石子讓一旁衝過的機車給揚起幾粒。沒什麼燈光的巷子裡,沒什麼行人。他忽然瞥見從地下室傳出來的燈光。印象有些模糊了,什麼時候這座小學校在這條巷弄開了個小側門,是這兩年才有的嗎,還是小時候讀這個小學校時就存在的了?他努力翻閱記憶,雖然眼皮沈重,思考停頓,但也還記得,福利社裡買麵包飲料藉機看漂亮姊姊,體育課搶桌球桌,還是怯生生地看著隔壁班的跆拳道學生扯著對方的領口翻滾的畫面?全都糊在一塊,麵團似的。腳步繼續遲緩行進,直到返家用餐完畢,躺上床去,還是沒分清楚,到底哪一段記憶是屬於哪一段歲月,到底哪裡是一再出現的眠夢,哪些是一點價值也沒有的歷史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