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我已經在閉目養神了。連續暴雨的週末,上午下午都有課,晚上又回媽媽家,捷運回程是我寶貴的休養時間。他上車時大概不小心發出了一些奇怪的聲響。我沒定住,便張了眼,看見他正在用一條彈力繩固定一車物事。
最搶眼的是他的左臂,只露出半個手掌和指頭。腕到腋下都包覆在一條水管裡。那種像是頂樓加蓋屋簷收邊的水管,最上端靠近肩膀處還比較寬一點。水管或者筒狀物有一條白色的麻繩繫住,麻繩掛在脖子上,結打得很俐落,整齊。
那一整車物事也收拾得非常俐落,整齊。幾疊報紙捆好,邊邊還排了三個一公升的鮮奶瓶,瓶身已無任何廣告。還有一些數量零落的雜物似乎都收在紅藍塑膠繩袋裡。這年頭,有些年輕人還會特別到新潮的店家花大錢買的那種提袋。
長筒臂男將一車物事固定在捷運車廂的中間立柱後,退了一兩步,似乎在觀察他的工作成果。確定綁得夠穩當,才準備要找位子坐。
週末夜晚,車廂裡空位其實還不少。我對面的博愛座先前有一婦人坐著。大概也只有這婦人和我注意到長筒臂男。他觀望了許久,顯然相中那個博愛座的空位,婦人也意識到他的意圖,遂起身,努力平靜不露出落荒而逃的神色,先是站到車廂門口,三五秒鐘停頓後,才走向車廂另一頭就坐。
他走到博愛座前,站了一會兒,像是確認已經沒有人了,位子真的空了,才坐下來。那水管長筒真的很長,卡著,他好像用右手幫忙挪動了一下,將長筒包覆的左臂移到比較舒服的角度。
肚子前面有個小包包,很多夾層。一開始我沒看清楚他從那個夾層拿出一張折了又折的紙,還有一隻筆,在紙面空白角落寫下幾個字。紙是左手拿著的,長筒讓左肘不得彎曲,紙面自然距離眼睛很遠。寫完了,紙遞到右手,右手把紙移到面前,看清楚了,再交到左手,再補了或修了幾個字吧。如是反覆檢查三五次。中間還夾雜著抬頭幾次,望向那婦人後來就坐的方位,口中且喃喃語著什麼。我聽不見。
除了我之外,似乎真的沒有任何人在留意他。奇怪的補上班的週末,連續的暴雨成災,反正捷運上的乘客要嘛看自己的手機,要嘛和旁邊的朋友閒聊,不然也就是閉起眼睛休息。我忍不住,繼續一直觀察他。
然後我才注意到他包包的眾多夾層。有一層裡有百元鈔一疊,掏出來,數數,再放回去。第二層有悠遊卡和一串鑰匙,分別拿出來,移到最外層,一兩分鐘之後檢查完畢後又收回第二層。最外層還有十元銅板一落,從包包裡拿出來的時候就呈現一排整齊的狀態,點數,再收回。西裝長褲口袋裡還掏出個破舊的零錢包,只放一元銅板,這一堆就沒那麼軍容嚴整的模樣了,還是再點再數,倒回零錢包,零錢包回長褲口袋。
他的面容衣裝都很乾淨整齊,腳上的鞋面一點破口都沒有。我低頭看了自己的腳,塑膠拖鞋一雙,全濕透了。他的上半身穿的是一件有點像衛生衣的白色長袖 t-shirt,裡頭還有一件同樣是圓領的 t-shirt,我猜是短袖的汗衫內衣。白色長袖幾乎找不到任何污點。
不用旁邊的人提醒,我也微微聞得到一點點味道。我是說我泡了雨水的腳,還有一身的汗臭味。我低頭看著放在自己腿上的包包,一樣有好多夾層。我的包包才剛買沒多久,夾層夠多也是我當時選購的理由之一。使用新包包的前幾天,我還真的會忘了悠遊卡在哪一層,鑰匙又在哪一層。「你自己不也好幾次重新玩著排列組合的遊戲嗎?」我差點就要在車廂裡對自己這麼說出口了。
偶爾他又抬起頭來,望向那婦人的位子,口中繼續低語(我還是完全聽不見),有時還會搖搖頭,幾乎就要嘆息了,忽然下一秒又轉個方向,目光烔烔,卻又露出了一點笑意。
我完全摸不清。摸不清楚我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我好想坐過去攀談,第一句要開口的話都擬好了,「若鋸較短矣,手目敢袂較利便?」我的直覺他講台語,只是直覺,一點根據都沒有。
正當我一邊理著自己的思緒,一邊繼續觀察時,他又笑了一次,露出牙齒的那種笑。「終於」,我看到他少了幾顆牙,想著,這似乎比較符合刻板印象了。雖然他半白的頭髮修剪得實在算是整齊,修長的指頭末稍,露出來的指甲也全然乾淨。哦,對了,他的長褲袋口下緣破了個洞。
就快到站下車了,我還在掙扎。我覺得他的樣貌很吸引我,總算讓我想到很像是一位老友的形。那老友我好久沒連絡,沒講上話了。我不知道我想和老友講話,還是想和長筒臂男聊天。
終究沒開口,我到站了。到站前我在心裡和他喊話,「若準講你有聽到我的話,著攑頭和我招呼一聲」。他當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