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Dying Oldie

我怔怔地盯著他看了好幾分鐘。視線不能移開。

他從地上掙扎也似地,想站起來。掙扎到一半,四條腿彷彿已經耗盡全身僅剩的氣力。停格在一半的動作。剛好他的臉是別過來的,似乎正巧與我四目相望。那眼神,就像だいどさん拍的都市裡的彷徨之犬一樣。只是他的身形乾瘦,乾瘦到一根根肋骨清清楚楚。那眼神,我不知道是尊嚴,還是怒氣、怨懟。或者純然是我的想像。

在 EICU 裡,鄰床的老先生大概是家人不在吧。護士小姐和他解釋一些狀況。活動的工作檯面上,一個活頁夾就是一個人的歷史。一頁一頁的,紅色的單張是形式高於實質的通知書,病危云云的,多拿幾次,誰也麻木了。老先生的活頁夾旁,有個打開了的印泥盒子。一會兒講完話之後,護士小姐拉著老先生的手,按了個印子。我不忍再看。隔天再去,老先生床頭的小白板上,同樣用紅色奇異筆提示了大大的警示語:DNR 全。

其實我稍稍動了念頭一下。有那麼一瞬間,想從包包裡抽出相機,拍他的照片。這念頭隨即壓了下去。被強壓下去的念頭並沒有化解開,在心裡反覆辯證。殘酷,偽善,天地不仁。當然沒有什麼具體結論。也沒有具體的行動。我就只是怔怔地盯著他繼續看。視線不能移開。

有些鏡頭不忍心拍下,光拿出相機都覺得罪惡。有些事情不忍心說,光是動個念頭都覺得不堪。

一二十年前,考試剛過,一大夥人一起搭上火車,往中部的山區,讓國家機器玩。我比較幸運,天賦異秉,心臟有條通道長得和一般人的稍有不同。於是便有藉口下山來玩。一大票有這種那種藉口的毛孩子擠爆整個軍醫院。中午放飯,自由活動。我到馬路對岸,大概一個人在騎樓下抽菸吧。望著馬路的對岸,兩個世界。天地不仁,莫可奈何。不知道是不是這次的經驗,讓我對大醫院留下了奇特的印象。那巨型建制,有形的,摸得到的(硬要來摸你的),還有無形的,重重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來的。

他停格一半的動作突然繼續。我有點嚇一跳。四條腿慢慢打直,或者就快要打直了。很慢很慢的動作。像是有人故意調整影片播放的速度。然後他轉身。再轉身。脖子上的繩子仍然圈著絆著。一旁地上擱著小水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喝水。是不是想喝水卻沒力氣走過去。怕驚動他,我什麼也不敢動。只是看著他張著嘴喘息。再轉了身,又慢慢屈腿,趴下。

什麼搞不清楚的東西,又重重壓在胸口,我也彷彿喘不過氣來。anicca, dukkha, dukkha, anicca。我氣不過這些個狗屁真理,卻仍在心裡不由自主地默默誦著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一次又一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