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自己治療嗎?

剛結束一場不算太冗長,但絕對讓人幹意十足的會議。從會議場合逃脫出來,我急急忙忙想找一處所在,可以進行自我治療。

打開電腦,進入專屬的目錄,螢幕像面鏡子,我與鏡中人試圖溝通。

「喂,還可以嗎?」

「勉強啦,今天還不算真的陣亡。」

「然後接下來呢?」

「你非得這麼不識相,只會問這種欠打的問題嗎?」

「不然咧?你還指望我揮個仙女棒,讓你許三個願望不成?而且這一期的樂透才剛開獎,想中個幾千幾百萬什麼的,還得再等幾天。」

他並不怎麼配合,可想而知。這傢伙果然不可依靠,有事找他也沒多大幫助。

窗子外是一處進行中的建築工地,再遠些有廣告還是什麼的霓虹燈管。也看得見隔壁棟的後陽台上,某個媽媽在晾著從洗衣機裡救出來的衣裳。有些八點檔的聲響洩出,仔細聽聽,除了巷口的車輛外,好像還有鍋碗、樹枝、小狗小貓,還是嬰兒的哭鬧,誰和誰吵架,誰和誰擁抱的些微聲響。不然就是我又過敏還是幻想了,可是那黃色燈泡,那白色燈管,那鷹架外飄著的遮篷,那陽台上的衣架,那靜止不動的吊扇,不都喧囂不已,不都吱吱喳喳不停,雀鳥一般,是的,雀鳥一般吱吱喳喳,像夜半該死的蚊子努力挑釁,像大型書店裡的新書舊書賣不掉的書拼命騷首弄姿,像時空場景錯置了的角色低頭啜泣嗚咽。全都該一把火放了,乾淨些,至少眼睛和耳朵可以感覺乾淨些,舒坦些。

「喂,夠了沒?只是不付錢的心理諮商耶!」

「好吧,那至少讓我假裝可以喘一口氣,假裝那些人那些事至少至少暫時有把火全燒乾淨了可以吧?」

「不過,你剛剛不是說,今天還不算真正陣亡嗎?火還是要真正陣亡前再點吧。」

真的會有差別嗎?

有個小問題一直困擾著我:這裡和那裡,會有差別嗎?

一些個朋友偶爾在 MSN 和電話上彼此交換職場的苦水,這裡和那裡。過去幾年,我也試過幾個不同的地方,很不幸的,和許多人一樣,到一個地方怨一個地方,這裡和那裡。看過一些些不同樣貌的同事與老闆,質感、個人特質、環境結構,這裡和那裡。但我始終沒有清楚的判斷力,到底這裡和那裡,真的有差別嗎?真的會有差別嗎?

其實不論是否看得出來,到底有沒有差別,時候一到,條件一定,還是得做出決定,付諸行動,跳進或者跳出,並且擔負冒然行動後的苦果,一次又一次,在這裡或者在那裡。因果循環似的,很難脫離輪迴的命運。

Warum bin ich ich und warum nicht du?
Warum bin ich hier und warum nicht dort?

我像個孩子似的,抬起頭來,仰望著沒有星空的水泥屋頂。可惜已經不是孩子,知道問了也是白問。時候一到,條件一定,人和電腦程式一樣,得跑的程序就是得跑,要不然就是關機休息,有緣時能開再開。(因此看 Matrix 有趣或者無趣。)

或者從信仰的層面來說,我也分不清,到底我相不相信,這裡和那裡,會不會有什麼差別存在。

每一吋皮膚都是接受器,牽動每一根神經

從來都不覺得,聽覺的接受器僅限於顏面兩側的突出。

關於這些事,我已經不知吐過多少咒罵的話語,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愈來愈能接受,每一吋皮膚都是接受器,牽動著每一根神經。既然身體的構造如是,說是去適應它,倒也不盡然就是阿Q。如果阿Q的精神力量能夠有實質的作戰能力,我花再大力氣也要改宗此派。

想起很久以前和一位醫師的對話。醫師問,「你會不會覺得,你的心臟比別人的不夠力?」我苦笑著不知如何回答。身體的奧妙,正在於它一方面雖是種族基因的共同載體,一方面又充滿無可溝通與言語的特性。我們面對著深愛的人的創痛,只能以想像,以同情來回應,事實上全然於事無補,甚至連一丁點最起碼的理解都沒有。也許我們都以為有,都相信有。

聲音也是,身體也是。夜半時分疲憊不已躺在床上無能入眠百無聊賴之際,最有深切的體會,無可言語的體會,就像翻譯一樣,我們都假裝翻了,譯了,但終究是翻了的,譯了的,而原文還兀自在那邊冷笑。和翻譯不同的是,其他人的身體的原文,我們終究是不可能理解的。我的身體的原文或可轉譯,但出來的結果,也就只能是你的身體。有人唱過我不怎麼理解的歌:We’re One, but we’re NOT the same,說不定也有那麼一點況味在裡面。

每一吋皮膚都是接受器,都是聲音戰爭中注定挫敗的前線,自己戰敗了不打緊,還非得牽拖一根一根的神經,腦細胞全面崩潰,決堤。各種聲響如潮水般湧入。或者根本用不著翻湧不已形象驚人的潮水。有時只是迴旋於山谷間,趿著拖鞋的步履,是的,空谷跫音,這真是異常可怕的形容詞,正因為空谷的條件使然,哪怕只是遠遠看不見的,趿著拖鞋的步履,都還是讓人毛髮悚然的入侵者。因為每一吋皮膚,都是完全不設防的接受器,注定挫敗的前線,而且還必定牽拖了無數的神經管線,腦細胞終於只得再次舉旗投降。敗戰之將沒話好說,頂多像是簽下不平等賣身條約時暗自咒罵時不我予非戰之罪,而且當然也知道咒罵的無濟於事。

後來也就只是在顏面兩側敵人最易大軍蹂躪的兩個孔洞,聊備一格地塞入兩個3M的塞子,很儀式性地抵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