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觀音,北橫古道,存在身體裡的朝聖記憶

我幾乎每天都會看到觀音山。

搭捷運進城,我總是會想辦法挑個西側且面北的座位,運氣好的話,在捷運跨越基隆河的幾秒鐘,可以一眼盡覽淡水河兩岸的七星山、大屯山、面天向天山,還有觀音山。這是我每天的私人儀式。

觀音山只在咫尺之外,每天看啊看,似乎伸手可及,不過也只有小時候爬過一次當時覺得怎麼走也走不完的硬漢嶺步道。近廟欺神,此之謂也。

但某次因緣際會,在網路上看到幾尊位在觀音山的石觀音之後,心裡就一直惦記著,非常想去現場看看這些造型古樸又氣味特殊的佛像。
是的,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幾尊石觀音。

記憶裡的觀音像,多半都是法相莊嚴高高坐在神龕,身上金光閃閃,和虔誠的信徒常常有段不可跨越的距離。有些觀音像甚至有數層樓高,彷彿愈巨大就愈能展現慈悲普渡的精神。

石觀音不是這樣的「神像」。

在觀音山現場親眼看到,才能理解作為日本庶民信仰裡的石佛文化特異之處。這些石頭佛像原本的設計、定位,就是置放在路邊,保佑或者陪伴過路行旅,造型多半和藹可親,讓人想要伸手去摸摸(而且心裡一點也不會有不敬的感覺)。一尊一尊的石觀音和你我平凡百姓一樣,日頭曬得到,下雨照樣會淋個一身濕。基座、造像、題詞都在在表現出歲月摩挲過後的斑駁痕跡。

百年前安座並開眼完成的「台北新西國三十三所靈場」(「靈場」rei-jou,指的是朝聖者巡禮參拜的空間集合),原本應該有三十三尊不同姿態現身的觀音,置放的地點串連起來,可能就是一條從「外巖」西雲寺一路走到觀音山「內巖」凌雲寺的「參道」。

以前的人要來參拜,得靠雙腳至少走個六七公里路,才能看完這三十三尊石觀音。現在搭車就可以輕鬆抵達,下車不用走幾步路就能看到目前放置在開山院外的「花山院法皇」像,或者凌雲禪寺後院、西雲寺附近的幾尊石觀音,不過這樣一來,反而讓人有股「得來全不費工夫」、不太完整的缺憾。

沒有雙腳一步一腳印走踏的歷程,就沒有「過渡儀式」(rites de passage)的洗禮效果,朝聖者仍然只是原來的自己。

我的身體裡冒出一股強烈的聲音催促著,應該再繼續走下去。

從凌雲禪寺石觀音像旁邊的小路可以通往「尖山步道」,踏著一階一階尺寸等同的人工石階,看著一旁種植的各種園藝花卉,黃蝦花、繡球花、燈籠花、美洲合歡、白火鶴、巴西鳶尾。山路行走的經驗稍微多一點以後才能理解,這樣的路段,似乎巧妙地扮演著「現代都市文明」與「原始自然森林」之間的過場、轉換作用。

才正覺得尖山步道的階梯爬得有些無趣,一抬頭,眼前出現「北橫古道」的叉路指標。古道,聽起來不正是當下最適合的選擇?當然就切了進去。

一轉入古道,氣氛就整個都變了,我的步伐不得不緩下來。一來因為路面從原本比較寬闊平整的人工石階,變成稍微狹窄且柔軟的山徑,一下子是泥土, 一下子又是樹根與大大小小的石塊交錯,高高低低,隨時有起伏變化,腳感得一再重新調整適應。

另一方面也由於有大量資訊傳入大腦,非得緩下來不足以處理。像是山壁上滿滿的蘆竹、恣意生長的蕨類、苔蘚,小巧不起眼的咸豐草、酢醬草,姑婆芋和蓪草比賽誰葉子比較大,青斑蝶正在吸食著澤蘭的花蜜。空氣傳來濃郁的香氣、走近才確認是爆竹似的亮橘色山棕花盛開,頭頂上還有相思樹梢的五色鳥正在鳴唱。

是的,空氣不一樣了,景緻不一樣了。身體知道,世界不一樣了。

「山裡面,我在山裡面了。」

山裡面的步道隨時會有意外的驚喜。前一分鐘還置身在樹冠綿密遮蔽的林下,小徑彎彎繞繞,一轉折,我翻身爬上一塊大石頭,眼前的世界瞬間豁然開朗:天空,淡水河,對岸的山,甚至遠遠的出海口突然就現身眼前。

不知道同樣行走在這條山徑古道、往來八里與五股之間的先民,是否也曾經因為這片風景而停下腳步。

北橫古道當然不是早已不存的日本時代三十三靈場參道,石觀音也僅剩幾尊。

以往我天天坐在車裡看,「觀音在遠遠的山上」,而此刻,近距離仔細看過百年歷史的石觀音,雙手雙腳走過爬過北橫古道,我就在觀音裡面。

身體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