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未讀的兩條

電腦佮手機仔 Line 的圖案金金反光,有兩條猶未讀。咧欲規禮拜矣,按算就按呢共放咧,無想欲讀矣。

金金反光的圖案,若袂輸啥物記號咧。我雄雄想著「床母做記號」這句話。我的正手後曲內底面,自細漢時陣就有一塊圖案,大腿嘛有。有一塊敢若親像「注音符號」的「ㄠ」。拄才想欲共斟酌看,才發覺著已經差不多欲看無矣。

床母的記號我心內底猶會記得。有誠濟代誌嘛攏猶會記得,只是可能外表已經看袂著矣。

看袂著嘛好。較清幽。以前厝內底的序大人定定會講這句,「較清幽」。

序大人猶愛講一句,「曷就拄著矣,無欲按怎」。我自細漢就有夠 tsheh 的一句話,無想著 tsit-má 煞翻頭轉來變成我咧安搭序大人的話。

其實我心肝頭想著的,是 upekkhā。只是這字欲按怎解釋予序大人聽,有較難。

彼兩條,可能就囥咧,繼續予伊咧猶未讀就好。

「感覺有說不出的親近感呢」

和朋友講到寫 blog 的事。講著講著,手也癢,覺得那麼久沒動了。好像剛好有些情緒積著,乾脆來吐一吐。

這陣子時間感非常飽滿,好像有誰自作主張,把相機預設的 saturation 開過頭了。事情一件又一件排隊來、插隊來,一點禮貌也沒有。時不時我都快覺得胃痛了。但胃痛也沒用。

我想起上次和某個客戶的應對。我和客戶說,「沒有哦,沒有人問我們喜歡或者不喜歡的問題哦」。我的意思是,不合法,not legitimate(天啊,幾百年沒用這個字了,竟然讓我一次就拼對)。

合法的問題是,「所以呢?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沒辦法的時候,你打算怎麼辦呢?」

讀書吧。這兩年好像在補課似的,讀各種從小該讀但竟然沒機會讀到的各種在地知識。在雙腳走踏過一些地方後,身體對於在地知識的莫名渴求愈來愈強烈。

以前買的書,圖書館借來的書,或者這兩年買贖罪券似的心情一套一套請回來的書。

剛剛上廁所時,在翻《西川滿小說集》,葉石濤譯。書前有一小篇〈西川滿先生致葉石濤函〉,裡面提到,

只是有個任性的願望,那便是雖不需特別做成美麗的書,但老實說,台灣的出版品花費很多經費,卻很多是庸俗不堪,實在令人遺憾,因此由哀希望沒花費多少錢起碼也要做成有個性、人人都想買的裝幀書籍才好。

接下來第一篇〈採硫記〉,破題就講到1697年郁永河終於初次親眼仰視坌嶺(觀音山),故事中的郁永河和同行的朋友說,

我被父親帶著常攀登福州的山,他教導我,天氣好的時候,偶爾也會看到此山山頂。不巧,從來沒看見過,不過每一次登山,我底憧憬就加強,對這名叫坌嶺的山,感覺有說不出的親近感呢。所以人家說有沒有人要來此地採硫黃的時候,便主動地接受了這個任務。

順手查了 google maps,看起來,天氣好的時候,的確可能從福州直接看到觀音山。西川的這個破題,對我來說,全然成立。可以讀下去。

「沒辦法的時候,你打算怎麼辦呢?」啊就沒辦法了,不是嗎?事情和問題們怎麼不講道義、不講道理全擠進來,沒辦法就是沒辦法啊。反正走一步算一步。能喘息的時候,隨手翻翻排隊插隊也是一團亂的書們吧。

順手也記一下剛剛回家前去付錢領回來的一本書,用「一方一針」的方式來解《傷寒》的某種教科書。我心裡面好像兩三年前就不幾告誡自己,傷寒啦、中醫啦、佛經啦,各種二手書籍都萬萬不可再買,買了也沒時間讀。但不時就無細膩破了戒。早就忘了幾個月前是從哪裡讀到一篇轉載覺得可以買可以讀。

有些書像是贖罪券,有些像是 shopping therapy。

人生實難。心情胃痛的時候,shopping therapy 說不定有些什麼鬼用處。買都買了。

石觀音,北橫古道,存在身體裡的朝聖記憶

我幾乎每天都會看到觀音山。

搭捷運進城,我總是會想辦法挑個西側且面北的座位,運氣好的話,在捷運跨越基隆河的幾秒鐘,可以一眼盡覽淡水河兩岸的七星山、大屯山、面天向天山,還有觀音山。這是我每天的私人儀式。

觀音山只在咫尺之外,每天看啊看,似乎伸手可及,不過也只有小時候爬過一次當時覺得怎麼走也走不完的硬漢嶺步道。近廟欺神,此之謂也。

但某次因緣際會,在網路上看到幾尊位在觀音山的石觀音之後,心裡就一直惦記著,非常想去現場看看這些造型古樸又氣味特殊的佛像。
是的,一開始就是為了這幾尊石觀音。

記憶裡的觀音像,多半都是法相莊嚴高高坐在神龕,身上金光閃閃,和虔誠的信徒常常有段不可跨越的距離。有些觀音像甚至有數層樓高,彷彿愈巨大就愈能展現慈悲普渡的精神。

石觀音不是這樣的「神像」。

在觀音山現場親眼看到,才能理解作為日本庶民信仰裡的石佛文化特異之處。這些石頭佛像原本的設計、定位,就是置放在路邊,保佑或者陪伴過路行旅,造型多半和藹可親,讓人想要伸手去摸摸(而且心裡一點也不會有不敬的感覺)。一尊一尊的石觀音和你我平凡百姓一樣,日頭曬得到,下雨照樣會淋個一身濕。基座、造像、題詞都在在表現出歲月摩挲過後的斑駁痕跡。

百年前安座並開眼完成的「台北新西國三十三所靈場」(「靈場」rei-jou,指的是朝聖者巡禮參拜的空間集合),原本應該有三十三尊不同姿態現身的觀音,置放的地點串連起來,可能就是一條從「外巖」西雲寺一路走到觀音山「內巖」凌雲寺的「參道」。

以前的人要來參拜,得靠雙腳至少走個六七公里路,才能看完這三十三尊石觀音。現在搭車就可以輕鬆抵達,下車不用走幾步路就能看到目前放置在開山院外的「花山院法皇」像,或者凌雲禪寺後院、西雲寺附近的幾尊石觀音,不過這樣一來,反而讓人有股「得來全不費工夫」、不太完整的缺憾。

沒有雙腳一步一腳印走踏的歷程,就沒有「過渡儀式」(rites de passage)的洗禮效果,朝聖者仍然只是原來的自己。

我的身體裡冒出一股強烈的聲音催促著,應該再繼續走下去。

從凌雲禪寺石觀音像旁邊的小路可以通往「尖山步道」,踏著一階一階尺寸等同的人工石階,看著一旁種植的各種園藝花卉,黃蝦花、繡球花、燈籠花、美洲合歡、白火鶴、巴西鳶尾。山路行走的經驗稍微多一點以後才能理解,這樣的路段,似乎巧妙地扮演著「現代都市文明」與「原始自然森林」之間的過場、轉換作用。

才正覺得尖山步道的階梯爬得有些無趣,一抬頭,眼前出現「北橫古道」的叉路指標。古道,聽起來不正是當下最適合的選擇?當然就切了進去。

一轉入古道,氣氛就整個都變了,我的步伐不得不緩下來。一來因為路面從原本比較寬闊平整的人工石階,變成稍微狹窄且柔軟的山徑,一下子是泥土, 一下子又是樹根與大大小小的石塊交錯,高高低低,隨時有起伏變化,腳感得一再重新調整適應。

另一方面也由於有大量資訊傳入大腦,非得緩下來不足以處理。像是山壁上滿滿的蘆竹、恣意生長的蕨類、苔蘚,小巧不起眼的咸豐草、酢醬草,姑婆芋和蓪草比賽誰葉子比較大,青斑蝶正在吸食著澤蘭的花蜜。空氣傳來濃郁的香氣、走近才確認是爆竹似的亮橘色山棕花盛開,頭頂上還有相思樹梢的五色鳥正在鳴唱。

是的,空氣不一樣了,景緻不一樣了。身體知道,世界不一樣了。

「山裡面,我在山裡面了。」

山裡面的步道隨時會有意外的驚喜。前一分鐘還置身在樹冠綿密遮蔽的林下,小徑彎彎繞繞,一轉折,我翻身爬上一塊大石頭,眼前的世界瞬間豁然開朗:天空,淡水河,對岸的山,甚至遠遠的出海口突然就現身眼前。

不知道同樣行走在這條山徑古道、往來八里與五股之間的先民,是否也曾經因為這片風景而停下腳步。

北橫古道當然不是早已不存的日本時代三十三靈場參道,石觀音也僅剩幾尊。

以往我天天坐在車裡看,「觀音在遠遠的山上」,而此刻,近距離仔細看過百年歷史的石觀音,雙手雙腳走過爬過北橫古道,我就在觀音裡面。

身體會記得。

幾若齣電影

這禮拜看兩逝影片。拜二去看 Palestine 導演 Elia Suleiman 拍的 It must be heaven,內底有兩幕戲我看了上佮意,一幕是拄開始無偌久,導演厝邊的一个老大人家己一仙毋知頭佇來、毋知尾佇去,一出場就開始講伊去拍獵(phah-la̍h)、大尾錦蛇報恩的故事,另外一幕是尾仔欲結束進前,一个穿金龜綠(kim-ku-li̍k)色水有夠奅(phānn)的查埔人孤一人跳舞,跤尾躡懸懸,跳甲真迷人。

今仔日下晡去台北美術館看 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 的展覽 The Serenity of Madness。三片較佮意、較有印象,一支是 Fireworks (Archives),背景佮怹泰國六十年代的「白色恐怖」歷史有牽連,毋過我看著的重點是敢若「政治版」的「秋茂園」的趣味形影。

第二支是有飼貓仔的朋友可能攏會有興趣的 Fiction,影片內底的人提一支萬年筆佇寫字,不時就有蠓蟲、 ia̍h-á 飛來簿仔紙頂面,鏡頭不時徙去日光燈管(Apichatpong 真愛翕日光燈管),雄雄一隻貓仔一跤踏起哩簿仔紙頂面,到尾仔閣規仙攏 peh 起來頂頭,我是感覺足有 Kafka 的影跡(XD)。

第三支 Phantoms of Nabua,這片內底有另外一片 Nabua 佇背景放送,背景猶有一支電火柱仔,柱仔頂一支日光燈管(又閣是日光燈管),配後壁茄仔色的天頂佮椰子樹, 規个畫面媠甲直直留佇頭殼內。這片尾仔有幾偌个少年人圍一个圓箍仔,kā 一粒跤球點火燒起來,遮少年仔踢這粒著火的跤球𨑨迌,那踢那倚著搬電影的布篷(pòo-phâng),火著起來,規頂布篷燒燒了,這陣少年仔徛佇邊仔看火燒。這幕袂輸《風櫃來的人》內底彼幾个少年仔咧看「彩色的大螢幕」。攏是查埔囡仔(gín-á)的青春氣味。

蓋奢颺

落雨天,無法度 peh 山,欲暗仔去南機場夜市仔食暗。食飽欲轉厝的半路,看著人一間店內底有狗仔,倚過共斟酌看,猶有一隻貓仔,貓仔閣跳起椅仔頂懸徛牢牢,蓋奢颺(tshia-iānn)。原來是一間剃頭仔店。阮兩个人就徛佇人店頭外口,偷偷仔共貓仔翕相。無偌久有一个少年仔欲入去剃,好禮仔倚佇後壁等阮牽仔翕相,我看著才緊閃開。

頭家娘有看著阮咧看貓仔,嘛笑面笑面招呼。阮就真正繼續倚佇外口那看那翕那耍貓仔(伊有倚佇窗仔門邊,嘛會使共摸,袂受氣)。我想想咧,無規氣著入去剃剃–eh。因為入去等,就會使坐佇內底沓沓仔翕狗仔佮貓仔。反正這站仔攏無家己剃頭,規粒頭看起來亂七八糟,小可 ak-tsak-ak-tsak。無的確 hőng 剃剃咧較會看口。

嘛差不多成十年無佇外口 hőng 剃頭矣。佳哉 tsit-má 較有年歲矣,較免管待(kuán-thāi)別人會按怎看。剃就剃。

佮貓仔耍一睏了後,換我剃矣。頭家娘問頭鬃欲按怎剃,我講成十年攏家己佇厝內用電動的攄(lu),這站仔想講無留看覓,頭家娘笑講,「應該是愛問你是不是欲嫁查某囝,毋過看你的年歲,應該嘛猶袂才著」。我笑笑仔應伊,「若較早生,tsím 嘛是有可能欲嫁查某囝矣」。

那剃那開講,頭家娘看阮佮貓仔耍遐久,問講是不是嘛有飼,我講進前有飼過,毋過這馬無閣繼續飼矣。伊開始咧講怹兜幾隻狗仔的代誌,本來兩三隻,閣有人抱一隻擲(tàn)佇怹門跤口(「我蹛五樓呢,那有人會刁工抱起來五樓擲?」),只好抱去看醫生。

伊自細漢就蹛這搭仔(tsit-tah-á),正在地人,講著附近夜市仔內底逐攤攏嘛熟似。

剃甲差不多的時,問講欲洗頭無,我驚半路會窒(that)車,無先洗洗咧,人袂爽快,就應講欲洗。先坐咧原本的椅仔頂,換兩條清氣的毛巾,開始那洗那掠龍,洗洗咧才換位去水道仔彼爿坐,頭向低低(ànn-kē-kē),水道仔頭溫溫仔的燒水那沖(tshiâng),雪文泡(sap-bûn-pho)那滴落白色細粒仔 thài-lù 鞏(khōng)的水槽仔底。敢若幾偌十年前猶閣咧做學生囡仔的記持一時煞攏浮出來矣。

拭乾吹乾小(sió)しあげ一時仔,我撏(jîm)一千箍出來予頭家娘找。剃頭洗頭攏總免三百箍。拄欲行去出,頭家娘講「你無疊衫出去傷冷,按呢袂使」。我欲甲討一張mè-sì,伊講拄仔好用了,叫我用 Line,閣解說講伊不時會歇睏,去 peh 山。我講我歇睏日嘛攏去 peh 山,按呢閣開始講一睏。

伊愈講愈大聲,表情愈濟,規身軀動作嘛愈大,講伊按怎開始 peh,按怎忝,按怎跋(pua̍h),按怎開始買較貴、穿落加偌四序(sù-sī)的「登山襪」、「登山褲」(「彼一雙就愛八九百箍,一開始真正買袂落手」)。到這站仔不時綴這位彼位的登山會四界 peh,這個月「嘉明湖」、後個月閣欲去 peh「雪山」。

那 peh 那跋那痠疼,嘛開始那訓練,「瑜伽」、「重訓」、「核心」、「臀肌」逐項來,店頭佮厝內「瑜伽磚」、「彈力帶」、「按摩滾筒」啥物家私頭仔攏有。

「裝備看起來嚇死人,爬山看起來笑死人」,伊講這是怹熟似的領隊捷捷講的。

阮翁仔某佮頭家娘三个人倚佇怹店口講欲半點鐘久,不時笑甲強強(kiōng-kiōng)欲袂喘氣。另外一个人客欲入內剃,阮才行出來,予頭家娘通好做生理。

尾仔阮牽仔講,萬不二你若閣來這間剃,千萬愛會記咧,毋通予頭家娘知影你是咧教「瑜伽」的,無毋知影閣欲講到當時。

「時有八風」?

看到朋友轉引網路上的「文章」,裡頭引用《國語》,我很快瞄了一眼,覺得案情不太單純。《國語》的文字大概不會這樣走的(也不可能出現「清明風」、「三月節」這些詞)。剛好有點空檔,就手賤當了一下鍵盤科南。

朋友轉引的「文章」是這麼寫的:

如果要寫和清明有關的文章,又想要引用一些「典故」,你會怎麼做?查網路、查 wikipedia?沒錯,「維基大典」裡就有這麼一條:

標點符號很重要哦!仔細看看引號的範圍在哪裡,哪些字在引號之內,哪些字在外頭。不是某某人說的話,我們就不應該把話硬塞到人家嘴裡。這是基本的禮貌哦。

從這個線索,就可以判斷「維基大典」應該不是那篇「文章」作者的資料來源。繼續查下去吧。在 google books 裡查到一本書《駱建人論學雜著》,裡面這樣說:

哦,原來,故事可能的源頭是這樣子的。不論對《國語》內容的引用有沒有問題,至少人家還分得清楚,哪句話出自《國語》的話,哪句話又出自別本書。但這還是和那篇「文章」不太一樣。好吧,再換個搜尋的關鍵查查,bingo,原來真正的「出處」可能是來自某個內容農場啊。(我只是為了存證,沒必要的話,請大家不要去幫忙按內容農場的文章,不用幫他們增加點擊率。)

在內容農場裡出現的文章,把《國語》和後來的延伸解說混為一談(但至少這篇內容農場文章的作者還有附上引文出處哦)。到這裡,應該就一切都明明白白了。那篇「文章」作者大概是為了要讓讀者覺得自己讀過書,就上網剪貼一些自己可能也有讀(或者根本沒讀)沒有懂的「資料」,可能是從內容農場剪貼出來的「資料」,但又沒有附上出處,讓沒動手追查的讀者,一不小心就會誤以為這些是他自己閱讀、創作而來的。

對了,前面引用了好幾次《國語》,我想也該還給人家一份清白。《國語》裡提到的「八風」是長這樣子的(和節氣大概還沒發生什麼關係之前的「八風」):

突然想到有位朋友在學校裡教書,不少學生的「報告」就是這樣上網東抄一段、西貼一段。剪剪貼貼其實我是無所謂啦,但剪貼之前,最好還是自己多嚼個兩口,消化消化,免得貼出這種不知所以、牛頭不對馬嘴的「資料」。

YOU MUST CHANGE YOUR LIFE 之:這次應該是真愛了

如何判斷是不是真愛?很簡單啊,心跳有沒有加速?有沒有一天到晚就一直想著念著?發現自己又在想著念著的時候,會不會有一點臉紅心跳加速?

從這幾個跡象來判斷,這次應該是真愛了。

「我不認為有比希臘悲劇更悲慘的事了。」小時候讀的小說裡看過大概長這樣的字眼。沒什麼好爭辯的,年紀大了,即使自己最關心的事,在別人眼中看起來只是自己的肚臍眼也沒什麼關係。大概因為這樣,我愈來愈不喜歡一天到晚跟著網路上哪個新鮮的服務、應用跑來跑去,時間和力氣都花在新玩具的認識、調校上(哪來那麼多美國時間啊)。話雖如此,我還是會東瞄四瞄,以避免真的漏掉太寶貴的事物。

話雖如此(第二次了),我沒想到,這個老早就看到過的名字 WorkFlowy(從來不曾心動過啊),有一天,竟然會變成真愛。修成正果真的需要因緣具足。

有點不好意思承認,大概一個月以前,我才接觸到 notion,以為還蠻漂亮,蠻順手的。還貼了推廣的推文(順便賺點免費使用的空間),也真的玩了一陣子,的確是又好看、又方便。但大概就是這樣子而已吧。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大概一九九零年代吧,真的有了自己的筆記電腦,後來玩上 FreeBSD,在 terminal 的環境裡學習、遊戲、整理自己的想法、知識、念頭。(多次校調,經過數位政委唐鳳(那時候他的漢字名字和網路名字都和現在不一樣)加持過的 .vimrc 一直還待在我的 MacBook Pro 裡服役中。)

玩過架在自己電腦裡的 BBS、blosxom(真懷念的極簡風格 blog 系統),玩過賣掉之前的 tumblr 和一些有的沒的。自己的網站搬了幾次家,換了幾種系統、平台。到手持機器已經發展到強悍無比的現在,我真心喜愛的,還是架構和呈現方式都簡單一點的。

最好是簡單,但彈性又大。簡單,而又能強悍,得花點腦筋思考、布局、觀看、體驗、欣賞的強悍。

這次的 Seaside Rendezvous,碰上這已經有點歷史的 WorkFlowy(人家 2010 年就上線囉),心裡感嘆詞不停斷:天啊,差不多就是想像裡的樣貌嘛。(註記一下,這一次是因為看到淡水奶爸貼的介紹文,想說再多看一眼吧,看著看著,就「牢鼎」tiâu-tiáⁿ 了。)

前幾天在讀今敏的隨筆,《我的造夢之路》,講的是他的經典作品《千年女優》創造過程背後的故事,有一段話看得我非常激動:

小酒館裡的蠢話是百萬個夢,酒精是踢開緊閉的門扉的、無意識的寶貴一腳,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前半句和後半句意義不明的話擺在一起,只不過是為喝多了找個理由。

我們的腦子就像是《千年女優》裡的老婦人,始終等待著什麼;但我們的腦子同時也是去採訪的社長、也是攝影師。真實和虛構交錯,光線和陰影互文。在 Workflowy 裡的各種層次、連結(超強的 tag 系統,就看你的想像力和規劃能力有多強)下,我從這個點挖下去,竟然從另一個地道爬了出來重見天日。挖自己的腦子真有趣。

好多年前,一位我本來想找來出本什麼書的潛在作者回我說,「可是我沒什麼話想和這個世界說耶」。當時的我,現在的我,都只能用力點頭稱是。其實我也是。但是我很願意和我的腦子裡的眾多小小人對話,讓他們說想說的話,聽他們說他們想說的話,有力氣的話,記錄一些下來,甚至回應能夠回應的。給自己看,給這些小小人看,給以後看。

對於出版,不論文本是什麼形式,載體是什麼形式,我以為當然必須要有很強烈的 agenda-setting 的意圖。用感動、觸動人心的方式、技巧,進而激發改變。改變讀者,改變世界,也回過頭來改變作者自己。讀者可以是外在的,也可以是內在的,腦子裡的眾多小人,committee 裡的眾多成員。沒有這點抱負其實也就不用玩出版,不論文本是什麼形式,載體是什麼形式。

Workflowy 的付費會員有自動備份的功能,但沒付費的人還是可以手動備份。我一開始手動備份成 .html 的格式下載,剛剛我又玩了一次,一隻 785KB 的 .html。我想像的畫面是這樣子的:花幾個月的時間,把手邊舊的、新的,有的沒的文字生產、筆記,全都整理到 WorkFlowy 上。最後整個人生、整顆腦子化為一件 html 檔,層次歷歷分明,有標題,有小註解,可查詢關鍵字。(看著立體感十足的全域查詢結果映入眼簾還真是奇哉妙哉,真是不亦樂乎。)

剛學瑜伽的時候超愛推銷,逢人就叫賣。現在懶了,自己練比較實在。如果你剛好也有興趣,很好,如果你剛好還沒興趣,那也很好。

如果你對世界上的知識、體系,對自己腦子裡複雜的資訊流有興趣,WorkFlowy 真的可以打造成超合身的強力工具(或者兵器)。當然啦,就像靜坐,表面上看起來,也就是這麼靜靜坐著,只有坐了「進去」的人可以感受到,那過程、體驗可以多麼趣味、複雜、而又迷人。WorkFlowy(或者其他任何你喜歡用的軟體、程式,或者空白的紙本筆記本也一樣),可以只是條列記下幾條備忘的瑣事,也可以搖身一變,成為探鑽腦子(又同時能夠紀錄下來)的瑞士刀。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清楚寫下 góa 正確標音的台文時的內心激動。那場景,大概就像是「上帝講:『著有光』,就有光。」有些時候,我記錄下一些似乎值得記的,有些時候,我回顧一些記錄,早已忘記事件的脈絡、細節,但一些味道、氣氛、光影,說不定還能在腦海裡勾勒出來。這幾個星期在 WorkFlowy 上玩耍時,我好多次感受到那勾勒的「過程」現形的快感。

對了,如果你也覺得有點心動,想試試看的話,可以按這個連結,你會因此一個月多個 250 則的用量。(嗯,我已經是付費會員,使用空間沒有限制囉。)

「我們」

從小,我就非常排斥「我們」這個詞。「我們東園國小的」,「我們萬大路的」,「我們唸文學院的」,「我們讀古書的」,「我們讀原文書的」。

出社會之後,很多職業、工作的標籤難以避免。「我們跑新聞的」,「我們做雜誌的」,「我們做出版的」,「我們做網站的」,「我們做唱片的」。人家可能一點惡意也沒有,但是我就是不喜歡,也怕那些標籤背面的殘膠清除起來好費工。

不單地域和職業團體我無法融入,無法自然輕鬆隨手說出某種認同,就連有些人引以為傲的,這種或那種興趣,我還是沒辦法。「我們聽龐克音樂的」,「我們看影展的」,「我們拍底片機的」,「我們收藏絕版書的」,「我們烘淺焙豆的」。通常這些人會內建有力的氣象預報程式,今天吹東風,明天下暴雨,他們敏感得很(是的,「他們」這個字眼我用起來順手多了,可是,用「敏感」來形容「他們」,倒是覺得有點對不起這形容詞了),本來的標籤迅速扯下,最快的速度就能貼上郵購來的新標籤(殘膠從來不是他們會注意的點)。

而且不只無法加入這種認同,到後來,我愈來愈害怕那種會對不認識的、剛認識的人,掏名片、遞名片似的,嘴吧講出各種我族群體的人。「我們做文學的」,「我們練瑜珈的」,「我們研究中醫的」,「我們左派的」,「我們吃素的」。「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句話我怎麼也讀不進去。對我來說,罪惡或許正在族類概念本身。

這樣子活在世界上,會不會到處都碰壁,最後只能加入「我們夜夜難以入眠的」,「我們沒有朋友的」,「歹癖一大堆的」。對不起,最多最多也只能是 guán/gún,沒辦法有 lán 哦。

* 第一人稱複數代名詞。「咱」(lán)​包括聽話者,「阮」(guán)​不包括聽話者。而 guán 也常常讀成 gún,特別是在當成第一人稱單數代名詞或者第一人稱單數所有格的時候。

「自己寫的書自己賣」

其實我想不起來,三四十年前,究竟是在麼地方看見過他?在龍山寺,或者西門町,還是台北車站?小時候我能去的,最遠大概就是這些地方吧?邊寫這句子,邊想到,彷彿是在萬年還是獅子林吧。記憶不可信,但也唯有記憶可信。

前兩天又在東門鬧街看到他,各國觀光客人來人往,大家人手一隻自拍棒,以遠處的超高建物或者近處的熱門餐廳為背景拍個不停。我特別回頭多看他一眼,三四十年過去,他終究也老了。我告訴妻,小時候我還把這事寫在日記裡,以一種類似勵志故事的寫法,自己勉勵自己,人家殘而不廢,寫了書,印出來,坐在輪椅上,立個小紙牌,「自己寫的書自己賣」。

我不好意思太仔細地看他,還有他的書。但我猜想,應該還是同一本吧。會是三四十年前印的,放了幾十年就這麼日復一日賣著逐漸發黃的紙張?或者在這些年,賣去了三五百本接著再刷?天知道我後來竟然也做過好幾本書,在出版社待過個幾年歲月,看著那些無意義的紙張印刷裝訂成冊上市退貨銷毀上榜。天知道他竟然還在,還在賣自己寫的書。

他的目光中,至少在早年,應該有些傲氣的。畢竟那年頭,自己寫了書耶。那年頭的書,紙本印刷裝訂成冊的,和今天隨便阿貓阿狗都在寫書出書不可同日而語啊。如果我不是散盡從小到大的零用錢換回一堆又一堆的書屯在家裡各個角落,如果我沒做過對不起樹木的這行,我大概也會這樣以為。

三四十年前,出書的,也沒高貴到哪裡去。至少沒有我小時候幻想的那般高貴。

當年他至少也二三十歲,也就是現在至少六七十歲了。髮白,背駝,其他的細節我真的不好意思當著人家的面閱讀下去。是不是下次再遇到,應該買一本,順便告訴他,我在小學的日記裡寫了他,做為勵志故事的主角。他聽到會不會大笑,臉會不會垮?

同樣在永康街口附近,還有一位也是坐著輪椅,賣彩券。最近常常碰到。她應該是小兒麻痺患者,手腳、顏面都不靈活。結果在工作地點的同一條巷子又遇到她。她就住在斜對面的老公寓。老父親騎著小速克達,她一小步一小步蹣跚前移,再一小步一小步邁力跨上機車後座。原來是這樣子的。原來她是這樣子到達大馬路騎樓下擺攤賣彩券。

有時候可能是熟客來買,略有交談,看著她斜斜抬起的臉,也是白髮將近滿頭,但似乎笑得頗為燦爛,開心。也可能只是我的想像。那位賣自己寫的書的,曾經傲氣的青年,如今還繼續坐著賣書,大概就一點笑容也沒有,很是嚴肅。不知道他坐在輪椅上,看著來來去去的人們,實在也賣不出去的書,想著什麼呢。

長筒臂男

本來我已經在閉目養神了。連續暴雨的週末,上午下午都有課,晚上又回媽媽家,捷運回程是我寶貴的休養時間。他上車時大概不小心發出了一些奇怪的聲響。我沒定住,便張了眼,看見他正在用一條彈力繩固定一車物事。

最搶眼的是他的左臂,只露出半個手掌和指頭。腕到腋下都包覆在一條水管裡。那種像是頂樓加蓋屋簷收邊的水管,最上端靠近肩膀處還比較寬一點。水管或者筒狀物有一條白色的麻繩繫住,麻繩掛在脖子上,結打得很俐落,整齊。

那一整車物事也收拾得非常俐落,整齊。幾疊報紙捆好,邊邊還排了三個一公升的鮮奶瓶,瓶身已無任何廣告。還有一些數量零落的雜物似乎都收在紅藍塑膠繩袋裡。這年頭,有些年輕人還會特別到新潮的店家花大錢買的那種提袋。

長筒臂男將一車物事固定在捷運車廂的中間立柱後,退了一兩步,似乎在觀察他的工作成果。確定綁得夠穩當,才準備要找位子坐。

週末夜晚,車廂裡空位其實還不少。我對面的博愛座先前有一婦人坐著。大概也只有這婦人和我注意到長筒臂男。他觀望了許久,顯然相中那個博愛座的空位,婦人也意識到他的意圖,遂起身,努力平靜不露出落荒而逃的神色,先是站到車廂門口,三五秒鐘停頓後,才走向車廂另一頭就坐。

他走到博愛座前,站了一會兒,像是確認已經沒有人了,位子真的空了,才坐下來。那水管長筒真的很長,卡著,他好像用右手幫忙挪動了一下,將長筒包覆的左臂移到比較舒服的角度。

肚子前面有個小包包,很多夾層。一開始我沒看清楚他從那個夾層拿出一張折了又折的紙,還有一隻筆,在紙面空白角落寫下幾個字。紙是左手拿著的,長筒讓左肘不得彎曲,紙面自然距離眼睛很遠。寫完了,紙遞到右手,右手把紙移到面前,看清楚了,再交到左手,再補了或修了幾個字吧。如是反覆檢查三五次。中間還夾雜著抬頭幾次,望向那婦人後來就坐的方位,口中且喃喃語著什麼。我聽不見。

除了我之外,似乎真的沒有任何人在留意他。奇怪的補上班的週末,連續的暴雨成災,反正捷運上的乘客要嘛看自己的手機,要嘛和旁邊的朋友閒聊,不然也就是閉起眼睛休息。我忍不住,繼續一直觀察他。

然後我才注意到他包包的眾多夾層。有一層裡有百元鈔一疊,掏出來,數數,再放回去。第二層有悠遊卡和一串鑰匙,分別拿出來,移到最外層,一兩分鐘之後檢查完畢後又收回第二層。最外層還有十元銅板一落,從包包裡拿出來的時候就呈現一排整齊的狀態,點數,再收回。西裝長褲口袋裡還掏出個破舊的零錢包,只放一元銅板,這一堆就沒那麼軍容嚴整的模樣了,還是再點再數,倒回零錢包,零錢包回長褲口袋。

他的面容衣裝都很乾淨整齊,腳上的鞋面一點破口都沒有。我低頭看了自己的腳,塑膠拖鞋一雙,全濕透了。他的上半身穿的是一件有點像衛生衣的白色長袖 t-shirt,裡頭還有一件同樣是圓領的 t-shirt,我猜是短袖的汗衫內衣。白色長袖幾乎找不到任何污點。

不用旁邊的人提醒,我也微微聞得到一點點味道。我是說我泡了雨水的腳,還有一身的汗臭味。我低頭看著放在自己腿上的包包,一樣有好多夾層。我的包包才剛買沒多久,夾層夠多也是我當時選購的理由之一。使用新包包的前幾天,我還真的會忘了悠遊卡在哪一層,鑰匙又在哪一層。「你自己不也好幾次重新玩著排列組合的遊戲嗎?」我差點就要在車廂裡對自己這麼說出口了。

偶爾他又抬起頭來,望向那婦人的位子,口中繼續低語(我還是完全聽不見),有時還會搖搖頭,幾乎就要嘆息了,忽然下一秒又轉個方向,目光烔烔,卻又露出了一點笑意。

我完全摸不清。摸不清楚我自己到底在想什麼。我好想坐過去攀談,第一句要開口的話都擬好了,「若鋸較短矣,手目敢袂較利便?」我的直覺他講台語,只是直覺,一點根據都沒有。

正當我一邊理著自己的思緒,一邊繼續觀察時,他又笑了一次,露出牙齒的那種笑。「終於」,我看到他少了幾顆牙,想著,這似乎比較符合刻板印象了。雖然他半白的頭髮修剪得實在算是整齊,修長的指頭末稍,露出來的指甲也全然乾淨。哦,對了,他的長褲袋口下緣破了個洞。

就快到站下車了,我還在掙扎。我覺得他的樣貌很吸引我,總算讓我想到很像是一位老友的形。那老友我好久沒連絡,沒講上話了。我不知道我想和老友講話,還是想和長筒臂男聊天。

終究沒開口,我到站了。到站前我在心裡和他喊話,「若準講你有聽到我的話,著攑頭和我招呼一聲」。他當然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