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調與餘味

有些時候可以很努力。努力做該做的事,努力不做不該做的事,努力別努力過頭。彷彿這樣,每件事預設的基調就能夠彰顯出來,讓我摸得到,讓別人也看得見。這也不過是一種假設。事情發生之後,餘味如何,天知道。誰也沒能力真的控制。

一場本來以為很棒的電影。一場本來沒什麼期待的電影。看完出場,有時候心裡還在翻騰不已,有時候整個腦子整副身軀都泡在那情緒裡出不來,有時候只想趕快沖個澡,換下一身衣物,最好全都馬上丟到洗衣機洗好曬太陽晾乾。

餘味如何,天知道。感謝老天爺,誰也沒能力真的控制。

貓大爺在天冷的夜裡特別愛哭,愛唱 Fado。於我,簡直就是 sleep deprivation。每當我一入眠,他大爺喉嚨就扯開,一唱三嘆,一玩再玩。我嘴上有氣無力罵著,他有時給面子,停個三五秒鐘,或者興起就一路歡唱到底。他總是年紀大了,又沒伴,能唱就讓他唱吧,我心裡總是這樣想。只是突然被吵醒的瞬間,也還是會再無力地罵個兩聲。那天他所剩無多的牙,又一顆要掉不掉的,他難過得很,一整天沒吃兩口飯。還好晚上睡前總算掉了下來,顯然疲累了。我不確定到底會不會出問題。結果夜半時分,他大爺又唱了。那一夜的 Fado 讓我安心無比,很快就以我自己的鼾聲當他的合音了。

沒能力控制,就是得想辦法不控制。想辦法,練習不期待不該期待不能期待的。

或者說工作。每一堂課,本來準備的主題、內容,說不定才一踏入教室,立刻就得全盤改寫。有時候上課前還有三五分鐘空檔,我喜歡蹲在教室角角,看著同學們一張一張臉,一具一具身軀,熟識的陌生的,猜想那些關節肌肉腦子意識的故事,我等著靈感來,我等著即興演出,我等著前十分鐘當彩排,我等著重新經典戲碼舊瓶裝新酒。腳或者腿或者手臂肩膀,背或者核心,移動跳躍或者靜靜地一小段一小段重覆再重覆(曲調上揚或者緩緩下降)。基調可能很明白,可能只有我明白,可能同學們有些人明白有些人不明白,可能每個人的明白和不明白都沒有人能真的全部明白。結束前,大夥躺著休息,我隨意踱步,輕輕走過教室裡的不同區塊,像是要聞聞每個位置透露出來的訊息,揣想一會兒之後一張一張臉的變化,揣想自己離開教室後,嘴角的角度往什麼方向。

一屁股坐到蒲團上。該來的可能會來,不該來的也可能會來。該來的不該來的也可能都不會來。該接受,不該只是接受。該出擊,該認份。該放下一堆該與不該。突然,什麼來了,來了一會兒,走了。走了卻也還留下不少餘味。這種時候比較乖,知道要有什麼就嘗什麼,也就是味道嘛。

那次下課後某同學問了個問題,我想了兩秒鐘,回說,「不知道」。後來一整天心情好得很。


* 寫完之後,才想起王汎森老師的《執拗的低音》。王老師的「低音」,典出丸山真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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