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過後,暑日

大暑過了幾天,都一樣熱。吃過中飯,在外頭便利店買了杯冰咖啡,沒地方去,就在路口轉角的公園涼亭裡坐下。亭子裡有蔭,亭子外稀稀落落的樹木,也算有蔭,微微有點風吹著,熱還是熱。

回到教室,暫時並沒有其他人的教室,準備休息一陣,等候下午的課。

位於一樓的教室不算太熱,悶是有一點。電扇打著,也還好,墊子一舖,想躺下來睡,於我這絕非易事,即使在自家床上開著冷氣也不容易,總之,也是躺著試看看。

果然不成功。

翻轉身來,去洗了把臉。繼續讀小說好了。我這樣盤算著。

靠在窗下的牆,教室與隔壁棟屋房間的小縫提供了足夠的照明,無需開燈。這兩三個星期重續小說的閱讀。小說,或者應該是,這部小說。故事走到愈發明朗的地步,人物之間的串連清晰了,不同敘事線之間的關係也慢慢摸明白了。這次重續閱讀的過程,本來就不在意故事走向,只是圖個文字的感受。就像是有些身子疲累的夜,說是想聽音樂,其是只是想讓琴鍵碰觸的聲響充滿耳際,包圍,清洗。

倒是沒想到這單純的意願,招致了意想不到的後果。小說作者的意圖在故事發展過程逐步開啟,有些時候或者還過於明顯,生硬,但也還是感人。幾度我想像小說作者構詞構句的心裡狀態,比擬,比附(不是幻想自己就是小說裡人物角色的那種投射,只是這小說,作者其實也是小說裡的人物),帶來多次的興奮,喟嘆,或者理解了一些自己的想像,侷限在哪裡。

讀了幾頁,又有點累了。順勢倒下,眼睛想閉上,也不安於閉上。牆外那寬不過一米的空間,光線的投入,時不時因為天上的雲朵位移而變化,還有教室正面的玻璃落地窗反射的巷內車影,人聲。還是沒睡成功。

沒帶耳機出門,沒辦法聽音樂。手機裡顯現的各種訊息,可有可無,不看無聊,看了還是無趣。關上,再閉眼,身子還是疲累,腦子還是不能鬆開。

有一會兒,幾乎要入睡了似的。但閉上的眼睛還是看得見天花板和牆面上的光影,打著什麼密碼傳遞訊息似的,還有隔壁的幼兒吵鬧,計程車上客下客,老舊腳踏車煞車的金屬磨擦音,麵包樹的枝頭與樹葉,好像還看得見天空的雲朵。

重新回想小說作者的企圖壯志。大部頭的巨著,結構,主題,分枝,推演。我沒有任何不滿意之處,至少目前都還沒有,只是順著走,走著走著,偶爾停下腳步,在腦海裡回顧之前走過的光景。

前兩三個星期,下午的課堂人數真的很少。我和固定來的同學上次還提到,「也不知這課能持續多久,總之,能上個幾次,認真上就是了。」那同學今天上午來上了課,下課後,很不好意思地說,「老師,下午我們有事,不能來上課了。」

是不是因為禮貌責任上的必要?我繼續等著,猜想等到上課開始時間過個十分鐘,說不定就可以回家休息。

小說的故事,有故事裡的故事。故事裡的故事換了不同的字體表現。每每在故事裡的故事緩緩經過三五頁,走出到本來的故事,回到正常的字體,視覺就如同開車在隧道裡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突然回到日光下,刺目,不明所以,不知本來就是生活在日光下,還以為自己見不得光,想退回去,但又不可能。

教室門口彷彿人影晃動,我張望了一下,前幾次都是錯覺,或者是路過的行人。這一次好像真是停在教室門口。我不太確定自己是躺著睡著夢著,或者靠在牆上,在這個故事,那個故事,或者是故事裡的故事。眼睛微微刺痛,揉了揉,還真的是有人。

是要來上課的學生。開了門招呼,上課了。

練習煮粥

一開始我真的想得很單純。冷水生米煮粥,水開了之後,我便捧著董老師那厚甸甸的故事書,想說這真是世上最便宜的事了,一手拿著木匙攪啊攪著,另一手捧著書,故事進展個二三十頁,我的粥也就差不多了。

說來慚愧。董老師那三部曲,他還沒寫完,我自然也還不可能讀完。只是光買回來供在架上的一排書,除了第一部曲在兩年前很爽快完成攻頂,第二部曲一直卡著,動不了。直到前一陣子,赫然發現自己腦子裡新裝進來的,似乎也只是非常工具性的知識,就又拾起了董老師一本中篇,兩天結束,心滿意足之餘,就乖乖回到第二部曲了。

爐火剛開的時候,電腦也還開著,回了朋友一兩則無聊話語,聲音情報進來了。我一個箭步衝向爐邊,還是慢了半秒,溢了些米湯出來。反正鍋蓋揭開,不再遮掩,我也才決定專心來應付。

專心也是騙人的。桌上電腦邊便是董老師的第二部曲上冊,我瞄一眼鍋內情勢,還好,還早,悠哉捧上了書,找出前情繼續奮鬥。獨裁者又給恩恩寫了信,預告了嘍囉即將對恩恩展開的攻勢,這預告自然是失敗的。只是這失敗的預告裡,有一幕是嘍囉會帶著恩恩回到小時候的家,爬進那已然廢墟化了的樓房。螺旋梯,對,董老師提到螺旋梯,我眼睛亮了。不知怎的,只要在路上拍照,一遇上老舊屋舍的螺旋梯,我的目光就移不開。一定是誰在我腦子裡設定了這刺點,一定是這樣子的。

前十分鐘的攪拌非常輕鬆。湯水還是湯水,米粒就是米粒。攪個三兩圈就又回到故事書裡去了。

恩恩看完了獨裁者給的預告信,又返工了。店裡忙著,她要等不等嘍囉出現都不是。我一個局外人,心情一點起伏也沒有。想著前一章,再前一章,董老師在這第二部曲發展的情節,結構。木匙擱到一旁,右手來幫忙翻頁。HORAE,又回到圖書館,不記得是孿生子裡的花還是果,一堆鐘錶,隱喻疊著隱喻,不知道是誰做了個夢。我自己早上也做了個夢,下午時才說出,可是還記得還清楚的,一些情緒,夢裡,然後是董老師筆下的花還是果繼續說著或者聽著夢。

好像又是聲音,做為情報的最前線總是聲音。我的眼睛在書頁上,右手已經回握木匙,機械時代,靈光不曾片刻乍現,無意識地攪拌著,手腕似乎也開始微微發痠。聲音來了,湯液滾動的氣泡聲,不一樣了,和兩三分鐘,三五分鐘前,不一樣了。

很難確認究竟有沒有一條明明白白的分隔線,或者沒有,事物總是漸層地緩緩變化,只是沒有人在意,沒有人觀看。變化,變化,變和化是不一樣的。我猜大多事物都是化著化著,然後我們就以為變了。自然,也還是一些事,怎麼盯著看也不可能見得著那化的過程,幻化也似的,說變就變。

氣泡聲不太一樣,是因為湯液的濃度變了。稠了一些,米粒還是分明,但彷彿細看著每一粒,都有些光暈似的,米粒自身的輪廓線有些不清楚了。我的右手繼續持著木匙畫圈圈,順時針走,一旦走了,習慣了,也沒膽子反方向逆天而行了。

「圖書館裡收藏了大量的鐘錶,都安放在二樓的一個房間裡。」我瞄一眼鍋子,還行。節拍器出現了。「調到 200, Presto,秤柄以高頻率和小角度左右擺動,現在瞬即成為過去。」剛剛的螺旋梯我已經好有畫面了,現在又來了個節拍器,再被擊中一次。又一個刺點。我想調整閱讀的速度,不急,不趕,慢一點,享受多一些。

不對,才一分鐘不到,離上次眼睛從書頁挪到鍋內,米粒的樣子又變化了。我像站在十字路口一樣,正要抉擇接下來要往哪個方向去。頭轉向左手上的故事書,又轉回鍋內。再轉左,轉右,轉左,轉右。罷了罷了,我加快右手木匙的速度,多畫了三五次圈,一步跨向廚房中島,放下了故事書,又一步跨回爐邊。

好像球賽已經進入關鍵的下半場了,眼睛只能專心盯著球場看,容不下其他事物了。開火已經十五分鐘,好吧,預計再攪個十五分鐘。半小時收工。

接下來要全神應對了,我想。不自主地張開腳趾,微微屈膝,提下腹,延長尾骨,鬆腰鬆肩,意識到這些動作接續開展,暗自對自己小小聲罵了句「變態」,木匙換到左手,二頭三頭肌上場,下腹又自動來幫忙了,「真是變態」,再補罵了一聲。

方向只能繼續順著時針走,但鍋緣和鍋心之間總可以移動吧。就像在賽車場裡,有外車道,內車道,我讓木匙自由奔馳,不用打方向燈,一個車道一個車道切來換去,高興得很。

米粒的情況還在化,還在變。左手又換回右手。我想起那位被美利堅友人誤以為賣牛仔褲的人類學家,什麼鬼書名來著?生食,還是熟食?僅僅是火,那鍋下的爐火,外加我的肌肉的動能,米粒和水就可能產生鉅變,文明的鉅變。於是完全意識到了,這鍋粥,就是一次三十分鐘的田野之旅,我將觀察到文明文化的進程,於一鍋之內,於生食熟食之間。

本來是故事書和鍋子兩邊轉台,現在腦子的頻道定下來一些了,不過也就是一些而已。我知道等一下我享用完之後必然開啟新檔案書寫紀錄這過程,於是字句開始構造,修辭,再重構。不行,我要再更定下來一些。

這次田野,我要放棄照相的衝動,放棄拿紙筆紀錄的衝動,至少在當下,專心盯著看,死命盯著看,張大耳朵一起觀看。

沒一會兒,右手又僵了,肩頭都有點痠了。再換手。似乎不是換手的問題了,現在。我緩緩調整呼吸,對,關鍵還是呼吸。(「變態!」)

米粒有單數的,也有集合名詞意義的。單數的,或者說,以為是單數的,眼睛怎麼也跟不上,一下下就失蹤了。集合名詞意義的,再細細觀察,如何能用集合名詞來表述呢?這一坨還硬些,那一坨癱軟多了。集合名詞必然暴力,而單數,註定失落。

車道不見了。木匙乖乖繼續順天意而行走,只是不時有些小小的自轉現象,像個不敢真的革命造反,只敢躲在體制內叫囂的小廝,那自轉,也就是自己喊,自己爽,於大勢一些意義也沒有。也許也有意義,有一種沒意義的意義。大勢,體制,本來就包納一切的,不是嗎?

泡泡愈來愈急,米粒的變化速度也跟著加快,米粒之間的關係永遠也在轉變。鍋裡的水平線緩緩降低,如同暴雨之後,積著的水,從屋子牆上畫的最高尺度的那條本日淹水線,退去。有經驗的話,就知道那必然是會退去的,時間早晚而已。沒經驗的,拼命跺步,速度也不理人,說不定還故意放慢腳步。

木匙在左右手之間交換的頻率也緩了些。泡泡還是急,可是我不想跟著那麼急了。我是我,泡泡是泡泡。才得意個幾秒鐘,又撈了些米粒上來盤查,好像快化開了些,馬上又被拖著跑。泡泡就是我,我在泡泡的指令下,跟著一起急得冒泡。

不行,跟著冒泡,最後一定也泡泡化去了。這一次,我決定,不再盤查任何做為單數以及集合名詞意義下的米粒。到哪裡,算哪裡。你們該化該糊,就乖乖化成糊吧。真的冥頑不化,那我也莫可奈何,反正熟了便能下我肚,你們也同樣無力可回天。

腦子裡早就儲存有生米煮成熟飯,有化成糊的知識,這知識幫助我,耐下心來等,總會等到的吧,我猜,又不是在等開悟。是啊,又不是在等開悟。不想當官,皇帝就管不著。不盼開悟,人就自由自在了啊。

呼吸回來了。攪拌的手臂還動著,但關節比較不僵了。鬆了。繼續轉圈圈,轉圈圈,一邊慶幸自己一開始便沒想要數,究竟畫了幾百幾千個圈圈。

背後有汗水順著脊椎旁的膀胱經往下流,還對稱耶,右邊的滑到褲子,左邊的也來了。汗水現在是我常用的指標,幫忙確認自己的狀態。很好,汗還在繼續流,但他流他的,我還能繼續做我的事。

最後這十分鐘,差不多就比較乖乖攪著。好像糊了,好像化了,好像有咒語把我點化成只能持續攪拌下去的薛西佛斯巫婆。既然被目為一位巫婆,那我就繼續乖乖攪動下去吧。那山,那海,那整個世界,就都化為鍋裡的米粒湯液(或者一整鍋的 halāhala),繼續攪下去。

直到再也翻攪不動了。

現實世界乖巧懂事多了。這一次回神,我想起了爐火,想起了瓦斯費帳單(背後的汗還是順著膀胱經走著)。

差不多算是翻攪不動了吧。我說了便是。木匙撈了上來,真甘甜。

練習完煮粥,那就繼續練習吃粥吧。


相機

相機在手機裡。相機在褲子後口袋裡。相機在手裡。相機在包包裡。相機在書房抽屜裡(電池好久沒充電了,好像)。相機在不知哪個櫥櫃的防潮箱裡。

相機在兩隻眼睛裡。相機在腦子裡。

相機在還沒完成的構圖裡。相機在一成不變的景致裡。相機在不同的視角裡。相機在每天早晚必經的動線裡。

相機在 Instagram 裡。相機在 Tumblr 裡。相機在 Google Plus 裡。相機在 EyeEm 裡。相機在 Twitter 裡(不好意思,不在面冊裡)。

相機在備份的外接硬碟裡。相機在早就刪掉的檔案裡。相機在一改再改貼出砍掉的圖庫裡。相機在一疊疊發霉的印樣裡。

相機在國外的旅店裡。相機在巷口的狗窩裡。相機在天邊山上雲裡海裡。相機在陽台的拖鞋蘭裡。

相機在灰階RGBCMYK昏暗明亮的光譜色相色溫色差白平衡校調裡。相機在 kuso 風格裡。相機在假裝認真嚴肅思考批判裡。相機在親蜜時光美好記憶裡。相機在百無聊賴日復一日吾日三省吾身靜坐運動流汗吃飯喝水馬桶蹲坐公車追逐捷運擠不進去的感嘆憤慨裡。

相機在手裡。相機在眼裡。相機在腦子裡。

相機在充電座裡。

Ài Chia̍h Môai 練習吃粥

好處多,很多亞洲人都知道(英語的 congee 這個字,就是從 Tamil 的 kañci 而來)。佛典裡也有「粥有十利,饒益行人,果報無邊,究竟常樂」的相關記載(「色力壽樂辭清辯,宿食風除饑渴消」,《摩訶僧祇律》)。

粥該怎麼煮,該怎麼吃才健康,可以參考《南粵粥療歌》,學中醫的朋友也可以參考 IL 的〈以粥養胃〉等系列文章(還有名字很嚇人的「太極米漿粥」的作法)。

我也愛吃粥。可是,未必能常吃到好吃的粥。「那就自己煮啊」,說得容易。煮好吃又養胃的粥,真的很花時間。現代人總在時間、健康兩端拔河。今天贏得的,大概都不會是明天還想要繼續留下的那一邊。

前兩天,自己一個人在外頭吃自助餐。上一堂課結束,下一堂課還早,時間完全不趕。挑了個舒適的位子,要來好好專心吃飯(「吃飯時吃飯」,不容易啊)。嚼了半盤飯菜,肚子也有了五六分飽足感,突然想起煮粥的事來。一時明白了。

照《釋名》的講法,「糜,煮米使糜爛也」。嘴巴是消化系統的第一道關卡,只是常常沒發揮足夠效能(比起來,現代人多半比較注重「愛因斯坦的腦子也只用到 13%,我們一般人都只用 5%,所以你一定還有很大的潛能可以開發」這一類的廣告辭)。沒時間煮粥煮糜,飯總是得吃的吧。既然都是要吃,那就試著好好吃吧。一口飯菜,嚼個三十下四十下,這口糜,大概就很好下嚥,很好消化了吧。(印度人好像有句話,大意是說,胃裡沒有刀,因此要用牙齒仔細咀嚼。還有句應該也是印度人講的,固體的食物要像液體一樣嚼到可以喝下去的程度。)

據說蘇東坡有次吃到無錫米煮的無敵好吃粥,感想是「身心顛倒不自知,更知人間有真味」,真好。但是每天三餐,還是沈周的話比較有日常實踐的指導意義:「莫嫌淡泊少滋味,淡泊之中滋味長」。


*1. 坊間流傳的《南粵粥療歌》如下:「若要皮膚好,粥裡加紅棗。若要不失眠,粥裡加白蓮。心虛氣不足,粥加桂圓肉。消暑解熱毒,常食綠豆粥。烏髮又補腎,粥加核桃仁。夢多又健忘,粥裡加蛋黃。要治口臭症,粥裡加蘆根。血壓高頭暈,胡蘿蔔粥靈。要補肝功好,枸杞煮粥好。防治腳氣病,米糖煮粥飲。腸胃緩瀉症,胡桃米粥炖。頭昏多汗症,煮粥加薏米。便秘補中氣,藕粥很相宜。夏令防中暑,荷葉同粥煮。若要雙目明,粥中加旱芹。」仔細讀完,才發現可以當成讀中醫的作業題目(為什麼這個症狀要加那一味之類的)。食療應該是有效的,我相信,只是很少人有耐心等到療效出來的那一天。另外,辨證難,沒有正確的辨證,有效的方,是運氣好。
*2. 看 wikipedia 的congee 這兩條,比較一下,就知道什麼叫大器,什麼叫小器。小器文章看久了,眼睛可能就真的睜不大哦。 XD

Hallelujah — 高雄記憶之二

忘記在哪看到過的,某網友的評語:唱什麼都好,拜託,千萬別再唱 Hallelujah 了。

我從來也不是 Leonard Cohen 的歌迷。只是某次剛好看到另一位網友提及 John Cale 翻唱的版本,順手就裝進了 iPhone 裡。幾天後走在文橫一路上,耳機裡剛好 Cale 先生唱了這歌。然後,接下來大概有一兩個月,每個星期四星期五的傍晚,Cale 先生都會讓我請到耳邊,一次又一次唱著這歌。(”But you don’t really care for music, do you?“)

Hallelujah,某些人很喜歡,某些人一聽就想洗耳朵的字眼。我在兩者之間,不會覺得這個字讓人特別快樂,說實在的,也不覺得特別髒就是了。(是啦,我腦子裡的髒字夠多了,不差這一顆。)

It goes like this
The fourth, the fifth
The minor fall, the major lift

一開始可能就是這兩三句詞。天知道為什麼。有時候,飯吃飽了,精神回來了。有時候,飯吃完了,整個人一點氣都沒了。我知道得充點電什麼的,不然光是一步一步走回教室就夠累人的了。(”Your faith was strong but you needed proof.” XD )

好多次從玉竹一街走出來,回到大馬路中山一路路邊,盯著對面的中央公園上方的天空,雲朵幻化,或者繞過教室外,再溜進一旁的巷弄裡踅個兩三圈,或者就在竹圍路新興高中的矮牆邊靠坐著。總之,耳朵邊的音樂會繼續進行,世界彷彿就安靜下來了。運氣好的話,氣力慢慢回來。運氣不好的話,音樂會再就延個他媽的幾分鐘,心裡喊著安可,腦子當然也跟著再唱下去。有幾次我還一個人躲在教室裡,門關上,im-ga̍k kah chhui-lo̍h chīn-pōng!

Baby I have been here before
I know this room, I’ve walked this floor
I used to live alone before I knew you
I’ve seen your flag on the marble arch
Love is not a victory march
It’s a cold and it’s a broken Hallelujah

There was a time you let me know
What’s really going on below
But now you never show it to me, do you?
And remember when I moved in you
The holy dove was moving too
And every breath we drew was Hallelujah

但真的怎麼想也不明白,為什麼是 Cale 先生,為什麼是 Cale 先生的 Hallelujah。(之前好像也有一段時間是 Transmission、Temptation,或者其他更有強勁更有力,自己對自己心戰喊話「がンバで」似的效果。)


  • 剛剛獨自散步(剛好又是星期五黃昏晚飯後的散步),磺溪堤防下有個小籃球場,一位年紀與我差不多的中年先生自己一次又一次練習帶球上籃,我看了半分鐘,繼續走。另一位年紀長一些的大叔(是的,我的年紀介於正大叔和中年先生之間,這是題外話啦),手上握著像是能直接放出音樂的電晶體收音機,來回踱步,我又站著看了半分鐘。大叔的電晶體收音機放著什麼歌,大叔跟著唱,和我一樣標準的破鑼嗓子。不一會兒我才意會到是我聽過的旋律,我走遠了,才想起來,應該是桑田佳祐的「涙そうそう」。

晴れ渡る日も 雨の日も 浮かぶあの笑顔
想い出遠くあせても
さみしくて 恋しくて 君への想い 涙そうそう
会いたくて 会いたくて 君への想い 涙そうそう

是因為大家都是大叔了嗎?

Jockey Full of Bourbon–高雄記憶之一

好像最後一天要晚餐前後吧,順手在 twitter 上記了一則,「像之前的周四周五傍晚一樣,走文橫一路,到 Hido 吃兩個三明治當晚餐,再到仁智街的小七喝杯咖啡。然後,耳機戴上,再走文橫一路回教室準備上課」。

那一兩個星期,耳機裡重覆播放的就是 Jockey Full of Bourbon,Jarmusch 的 Down By Law 的片頭版本。大概就是那之前沒多久,無意中在網路上看到這段影片(都一二十年前的電影了,誰還記得啊)。一時又再次驚為天人。黑白膠捲、廣角鏡,真箇是王道啊。接下來的星期四、星期五,重覆一樣的晚餐內容與行走路線,配著的就是這一曲。

路邊的攤販,沒有空間可行走的騎樓,努力打扮入時的年輕男女。這半年多來,每個星期來來回回在這條路上走著,總是有一股說不出的違和感。年紀大了些,早就沒什麼強烈的反應了。我城與他城都是人家的,一點也沒什麼。只是時不時總會覺得那股違和感怎麼也揮之不去。直到那天,耳機裡的老湯姆還在邊等待邊唱著,視覺殘留也似的影片畫面,逕自在腦海裡繼續搬演。一時之間,頓悟也似的,豁然開朗。

眼睛開了,路上的景致整個順暢開來。甚至有點貪心呢,想多拍一些畫面,在腦裡,以待日後剪輯。

One Dying Oldie

我怔怔地盯著他看了好幾分鐘。視線不能移開。

他從地上掙扎也似地,想站起來。掙扎到一半,四條腿彷彿已經耗盡全身僅剩的氣力。停格在一半的動作。剛好他的臉是別過來的,似乎正巧與我四目相望。那眼神,就像だいどさん拍的都市裡的彷徨之犬一樣。只是他的身形乾瘦,乾瘦到一根根肋骨清清楚楚。那眼神,我不知道是尊嚴,還是怒氣、怨懟。或者純然是我的想像。

在 EICU 裡,鄰床的老先生大概是家人不在吧。護士小姐和他解釋一些狀況。活動的工作檯面上,一個活頁夾就是一個人的歷史。一頁一頁的,紅色的單張是形式高於實質的通知書,病危云云的,多拿幾次,誰也麻木了。老先生的活頁夾旁,有個打開了的印泥盒子。一會兒講完話之後,護士小姐拉著老先生的手,按了個印子。我不忍再看。隔天再去,老先生床頭的小白板上,同樣用紅色奇異筆提示了大大的警示語:DNR 全。

其實我稍稍動了念頭一下。有那麼一瞬間,想從包包裡抽出相機,拍他的照片。這念頭隨即壓了下去。被強壓下去的念頭並沒有化解開,在心裡反覆辯證。殘酷,偽善,天地不仁。當然沒有什麼具體結論。也沒有具體的行動。我就只是怔怔地盯著他繼續看。視線不能移開。

有些鏡頭不忍心拍下,光拿出相機都覺得罪惡。有些事情不忍心說,光是動個念頭都覺得不堪。

一二十年前,考試剛過,一大夥人一起搭上火車,往中部的山區,讓國家機器玩。我比較幸運,天賦異秉,心臟有條通道長得和一般人的稍有不同。於是便有藉口下山來玩。一大票有這種那種藉口的毛孩子擠爆整個軍醫院。中午放飯,自由活動。我到馬路對岸,大概一個人在騎樓下抽菸吧。望著馬路的對岸,兩個世界。天地不仁,莫可奈何。不知道是不是這次的經驗,讓我對大醫院留下了奇特的印象。那巨型建制,有形的,摸得到的(硬要來摸你的),還有無形的,重重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來的。

他停格一半的動作突然繼續。我有點嚇一跳。四條腿慢慢打直,或者就快要打直了。很慢很慢的動作。像是有人故意調整影片播放的速度。然後他轉身。再轉身。脖子上的繩子仍然圈著絆著。一旁地上擱著小水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喝水。是不是想喝水卻沒力氣走過去。怕驚動他,我什麼也不敢動。只是看著他張著嘴喘息。再轉了身,又慢慢屈腿,趴下。

什麼搞不清楚的東西,又重重壓在胸口,我也彷彿喘不過氣來。anicca, dukkha, dukkha, anicca。我氣不過這些個狗屁真理,卻仍在心裡不由自主地默默誦著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淨土陀羅尼,一次又一次地。

在浴缸裡,研究屈肢葬

在枕頭邊,再起不能超現實意識流夢根本就不是夢
在鏡台前,可考的齒垢歷歷在目空花水月一樣
在餐桌,閱讀活動無墨無電也無影轟轟作響

在菜市場,旁聽眾生色相氣味南腔北調能走一步算一步
在苦毒日光下,趨亦趨馳也馳茫茫然足跟很不踏實
在捷運車廂,感官收攝小猴子也似的勿視勿聽勿語,也勿放屁

在廚房水槽,洗一只碗一只杯子就是洗一只碗一只杯子
在馬桶上,涅槃靜穆三磨地最好能夠自動沖洗順帶烘乾
在浴缸裡,研究屈肢葬

* 初稿。意思是說,萬一日後有時間想到什麼就再改吧。又,本來想放副標:A Day in My Life,好像太贅了。放棄。

不知道算不算什麼徵候

走在狹小的人行道上,迎面來的是一位坐在電動輪椅上的婦人,她小心翼翼控制行進速度,微調向左向右。後方一位男士手上有根菸,氣息出來,經過我身旁,繼續前進。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來一個問題,「不知道那電動輪椅耗電幾何?」真的是不知道哪來冒出來的問題。本來我還在思考中午才說過的幾個句子,排列,重組。就連下午的課上,我都還在思索那些變化。不過沒什麼結果。那不知哪冒出來的問題也嚇了我自己一跳。問題出現時,我好像想到類似「以為不小心跨過了界線,或者界限,應該會暈眩,結果沒有」的形容詞子句。瞬間蒸發了。過了個巷口轉彎,我重新拼圖也似地整理記憶,眼角餘光看到圖書館門口一位女子牽了自己的摩托車,正要掉頭,她才退一小步,摩托車輕輕碰撞到她背後的另一架車。在我的視線範圍內,那架遭輕微碰撞的車,慢動作一般,緩緩倒地。女子停了自己的車,要來扶起地上那架,她的氣力顯然不足。我不自主止住腳步,退了回來,幫忙拉了車子,示意她挪動身體好讓我將車子架穩。她口中謝謝不斷。結果本來找回一半的形容詞子句,頭尾又不見了。冷風正面來襲,頭痛顯然更劇烈些許,我壓低帽沿,頂著風勢,努力持續步伐。「下一班車大概再半個多小時又得開了」,這是又突然沒打聲招呼自己跑上場的句子,沒什麼伴侶的孤零零的句子。

遠方朋友的來信

你接到遠方朋友的來信。不是已許久未曾聯絡了。多久?久到你真的忘了,當時那些惱人的場景。

朋友的來信措辭懇切,立場堅定。一句一句讀著,那些惱人的場景逐漸浮現。你甚至慢慢意識到自己的眉頭緊了,下顎也鬆不開。但竟又夾雜著更早些的回憶。初遇時的那些彷彿美好的回憶。

或許你心裡還是感激的,對這位朋友。然而隨著情境的轉移,時空變化,朋友的面目你都快認不得了。幾乎所有的話語都無法出口。想了很久,仍然完全無法回覆。

是因為朋友愈趨堅定的立場?岔路愈走愈遠,交集愈來愈模糊?

或許不過是你一貫懦弱的個性。說不出口。以感激之情,掩飾自以為應該大刀往下砍的衝勁。

還是你其實早已料到,即便大刀砍下,結果也會像是落到棉花糖一般。朋友會笑著點頭,拿一些新學到的場面話來搪塞。因此怎麼就是無力應對。

信還擱在桌面上。你瞪大眼睛盯著。順便照照鏡子,應該不會一不留神,自己也偷偷換了張臉卻不自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