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ne objects of desire 仿作之一:數珠

迎面而來的外國女子頸子上一串數珠,繞了兩圈。她經過我身旁許久,氣味還是留著。我自然明白,那氣味是人工的。

我手探進了自己的口袋,一百零八顆細細小小的種子串,隨手撥著,心裡頭也唸著,念著。

小時候膽子極小,怕鬼,總覺得床頭得鎮著本金剛經什麼的,腕上有串數珠更安全。年紀漸長,膽子仍小,只是也慢慢明白,人,終究是比鬼更嚇人的,也就不再那麼怕鬼了。

後來有段時間迷著唸咒。睡前、醒來,第一事便是心中頌咒。走在路上,數珠串可能在手上,可能在心裡。拼命想辦法唸著,看能不能唸著唸著,心裡頭就真正念著了。

現在不再一直唸著咒了。好像再怎麼努力唸,嚇人的世界還是一樣那麼嚇人。前一兩個星期,開始童蒙似的背起舊書來。目前進度是 111 條,「陽盛則欲衄。陰虛小便難。陰陽俱虛竭。身體則枯燥。但頭汗出。劑頸而還。腹滿微喘。口乾咽爛。或不大便。久則譫語。甚者至噦。手足躁擾。捻衣摸床。小便利者。其人可治。」

或許是舊書背誦過程的音韻、節奏而來的聯想,甚至就是那句「劑頸而還」的意象。也或許是那久久不散的人工氣味變魍(pìⁿ-báng)。

我也想要那一串數珠,掛在頸子上,不知道為什麼。

The Maker

她從前門上車的時候,我正在聽今天的第一百次 The Maker,口中正跟著哼出,jean baptiste walking to me with the maker。她一拐一拐的步伐,很難不讓人注意,碰巧博愛座客滿,我的座位在後門後面,還有一大階,遠水救不了近火。

還好適時來了個紅燈。她仍舊一拐一拐地過來,我瞄了一眼,確認她自己爬上來沒問題,繼續和 The Maker 糾纏。兩三站後,她開口要問我,我急忙摘下大耳機(The Maker 已經告別,正巧要進下一首不知道什麼歌),「某某站是不是這一站?」我回答,「就快到了」,切換成台語,繼續解釋,那一站之前有個很大的髮夾彎,等過彎之後再下車,反正是しゅうてん,大家都會下車,慢慢來。

她開始自顧自地說起故事,用北京話。唉,我之前並未留意她的腔調,是 Hakka。「兩隻膝蓋都開了刀,人工的,走路不行了。」

「我剛剛從醫院出來,我先生來接我的班,我一整夜沒睡,頭好痛。」

我完全沒問,只是聽著。後來有一對父女上車,我和小女孩四目對望一瞬,然後錯開,她的頭髮捲翹烏黑,和她父親白化症的特徵對比強烈。

「我弟弟,肺癌,沒爸爸沒媽媽,只有我這個七十多歲的姊姊來看顧。本來我們在另一家醫院,他們的腫瘤科設備差,有個好心的醫師介紹我們到這家醫院來,我住三峽,好累哦。一整夜沒睡,明天要做化療了。一整個晚上一下子就喊,『姊姊,我要換尿布了啦』,不然就是『姊姊,我口好渴,倒杯水給我喝啦』,我的頭真的好痛,好累哦。」

不可能接什麼話,再多的話我也吐不出口。只是點點頭。眼角瞄到那對父女有座位坐了下來。小女孩和我又對望一次,然後視線再錯開。小女孩躺在父親的腿上,似睡非睡的,她父親從手提包裡掏出一件小外套,蓋在她肚子上,接著再掏出自己的手機,透過凸透鏡片的眼睛眯著,對焦在小小的螢幕上,另一隻手就在小女孩的頭上輕撫。

「一夜沒睡真的好累哦」,她繼續說著,像是說給自己聽,我還是盡責地點了頭示意。

繞著髮夾彎,我思考了半秒鐘,還是出手幫忙攙扶一下,確認她步履穩定,刷卡完成,跟在她身旁慢慢地下了車。

之前來不及按暫停鍵,跑過了好多首曲子,我倒回去重聽 The Maker,jean baptiste 出場之前。

I could not see for the fog in my eyes
I could not feel for the fear in my life
And from across the great divide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light
Jean Baptiste’s walking to me with the Maker

And the colored girls say

門把上的叮噹響起,有人推開外頭的大門走了進來。我並不急著去張望那是誰。一會兒之後,我拉開門簾瞧了瞧。嗯,是她。這一次她還是遲到,而且只有她自己來。

她怯生生地站在那邊,等我應允似的。我點了點頭,還招了一下手,她三步做兩步跳了進來。教室裡動作還在進行呢,我也不作聲,她撿了個門邊的角落,也不知道要先坐定休息一下,直接就跟著其他同學的動作揮舞身體。

日頭不如想像的大,窗子吹進來的風也還算涼快。我的嘴裡近乎機械反射似地吐出些指令,雙腳緩緩地同學間移動,東看看西瞄瞄。她很努力地想跟上,但就是力不從心吧。

幾個星期前她第一次來,和她的朋友。下課後有同學親切地去問候,以她們的家鄉語言,聊得倒愉快的樣子。後來這同學轉過頭來,用本地語言和我說,「她大概不會太累了,反正她做得也不太認真。」沒想到她的本地語言聽說能耐都不錯,一臉委曲地大喊:「誰說我不認真!」幾乎全部的人都聽見了,然後所有人一起笑了出來。

經過半堂課,我才到她身旁,輕聲給她一些提示,有時候用她們的家鄉話,有時候用本地語言,她真的很認真,只是也一直還力不從心。

「這樣就很好了。」我一次一次對她說。

課堂時間結束後,我問她,「作業交了?長長的報告寫完了?」她眼睛一亮,像得意的小學生高聲用本地語言回我,「交了!」,「可是,你怎麼知道的?」

我的腦子裡唱起一首歌來:

Candy came from out on the island
In the backroom she was everybody’s darlin’
But she never lost her head
Even when she was giving head
She says, “Hey babe, take a walk on the wild side”
He said, “Hey babe, take a walk on the wild side”

And the colored girls go
Doo do doo, doo do doo, doo do doo

不過她年紀終究太小,大概是不會聽過這首她的家鄉流傳過來的歌。

Uncle Fester

遠遠的我看見他,和我對向,慢慢行進。我不想太急躁,也不願錯失時機。掏出手機,一時解鎖密碼連連按錯,結果他已錯身而過。我繞了一圈,反向回頭,趕到他前面幾步。公園裡練某教派功法的一小群人散落著聊天,比手劃腳;另一塊地盤聲勢略大,老外和本地老先生還有幾位年輕小姐還在繼續推手,老先生肘一沉,臂一伸,老外往後彈了幾步,沙塵飛揚;兩輛小怪手停著休息還沒開工,連公園裡的小路也同樣不時得挖個坑塞進新管線。我假裝悠哉隨意看著這些人事景物,專心等著他。結果我失敗了。或者不能說失敗,而是不夠成功。我再轉進另一處所,在松鼠群落下張望,這一次,我更警覺,精細算計,企圖掌握分秒於瞬間。他竟也停了下來,像是找路似的,還好後來他選的路沒錯,繼續朝著我過來。

看了一下午電影

前幾次去的時候,要嘛讓老闆糾正我喝得太快,要嘛我真的趕時間。這一次,我一點也不趕時間,沒別的計畫,沒別的約要赴,連要買什麼豆子也沒既定的想像。

老闆正忙著在烘豆子,一簍一簍進行著。我靠在單人座上,連手機也懶得看,差不多就一整個癱著。

牆上那隻喇叭裡繼續傳統男人的歌聲,有時清唱,有時有簡單的吉他。我半瞇著雙眼,耳朵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歌聲。從我坐的位置,視線往店外延伸,穿過巷子(這條我所謂的「巷子」其實是這座城市有名的觀光街道,只是這一截是末段,觀光客少了許多,也安靜不少)的對側建築物裡,聚集了好多家舊貨店,古董店。

看著自己癱著休息,老闆問了聲,「今天,看起來,很鬆哦?」我愣了會兒,回過神來,點了頭回聲嗯。老闆再問,「那今天想喝什麼?就剛剛提到的馬拉巴爾吧?」我也仍然只是點了頭輕輕回一聲好。

好像真的很鬆哦,今天。

一對打扮入時的婦人下了計程車,直接走入對側建物裡的第一家古董店,在店門口和店家對話,我的長鏡頭收不了聲音,只有影像。買賣似乎沒成功。他們走到第二家店。

馬拉巴爾來了。果然和其他人烘的馬拉巴爾有一點點什麼不同似的。老實說,我今天沒那麼強大的動力,要在智性上搞清楚這味道的差異究竟如何。倒是老闆自己來解題了。

「要烘到一定程度,落喉之後的口感才會出來,但烘過頭一點之後,香味又會全跑光了。大概就是在這兩者之間的邏輯吧。」老闆用他慣常的方式說明。我聽得懂,但今天真的一點也不在意。

又啜了一口,我的雙眼鏡頭再帶回到對面的古董店。那對婦人好像已經離開第二家還是第三家了。後來又來了個騎單身的女孩,單車手把上還架了一束花。車子好不容易停妥,那束花卻沒地方擺。她試了一兩種方法,最後決定帶著走,又是走到那第一家古董店,在店門口和店家說起話來。

傍晚四五點,畢竟不是熱鬧的地帶,巷子裡的行人也少了。靜靜的巷子裡不其然地出現奇怪剌耳的機械聲響,我的視線順著耳朵搜尋著聲音的來源,原來是兩台緩慢通過的腳踏車,齒輪的轉動像是早該上油,叫聲有些。

背景的音樂有一段變得激昂些,我簡直懷疑是不是變成日語歌,稍一留神,還是原來的原住民男人。在男人的歌聲裡,我自己繼續幫對面的古董店配上對白。

老闆突然問我今天要買哪種豆子,我一下子也閃了神,不知要選什麼好。原來他兩隻手十隻指頭算計著還要再烘多少份量,剛剛在烘的這款,要不要再多烘個半磅一磅讓我帶回家。我好像說好吧之類的回答,又看到他扳扳指頭繼續計算確認。

咖啡在我口裡在我喉裡,原住民男人的歌聲在我耳裡,電影故事還一直搬演著在我鏡頭在我眼裡。我閉上眼,補了好幾句對白,眼睛張開,又繼續看著故事搬演。

「太棒了!」

那天早上醒來,他決定改變他的人生。從今之後,對任何人,任何事物,都絕口不再批評。他規定自己能夠說的評語,只有一句,「太棒了!」。

貓咪吐在墊子邊邊,他心裡想,還好,這不難處理,練習起來也簡單。他在心裡演練那句台詞,「太棒了!」。順手抓了幾張衛生紙擦拭,味道真不好聞。

樓下信箱裡的報紙又被偷走,「太棒了!」。咖啡豆剛好用完,頭痛欲裂又沒得喝,「太棒了!」。昨夜的雨勢早就停了,太陽賞臉,「太棒了!」。他整理了大桌子的桌面,要提振精神,認真工作,「太棒了!」。

練習歸練習,他的心裡邊懷疑,邊祈禱。他算計著,究竟,如果只是自己一個人獨處的話,需不需要繼續這樣的練習。(「太棒了?」他也不是十分確定。)

回到浴室,洗了臉,盯著鏡子裡的人看,很仔細地看,像是閱讀一本新到手的攝影集的那種眼光。回想過去十年,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的生活,生命,總也有些片段讓他興奮,感傷,後悔,羞赧。吐完一大口氣之後,他鼓起勇氣,張開嘴吧,發出聲響,「太棒了!」。

聲帶的振動帶來異樣的感受。不是大腦中樞神經在運作,也不是心緒的波動。他想再試一次看看。重新清一清喉嚨,嚥了口口水。「太棒了?」,他墊起腳尖如履薄冰似的,小心翼翼再試一次,「太棒了?」。

抬起頭,他死命盯緊鏡子裡的人看。鏡子裡的人伸出手來,用力一掌摑在他的後腦勺,「你給我再說一次看看啊,太棒了?」,鏡子裡的人轉過頭離去,笑聲繼續從鏡子裡洩出,愈來愈模糊。

獨居老人生活預演

電視機音量開到近乎最大,他從客廳匆匆忙忙又穿出,回到臥房,邊走嘴裡邊念著,「開那麼小聲,我什麼都聽不到啊」。過年到了,他也整理起居住空間。一落又一落的舊報紙,「這些都不能丟,我還沒看完」。從房裡提出一袋垃圾,丟在大門旁,轉身到廚房開了冰箱,開了瓶糖份十足的氣泡飲料,倒了半杯,喝了兩口,手提電話響起,杯子就擱在餐桌一角。響起的是不需要講話回答的那種,他按了幾個鍵回覆,手提電話擱在杯子邊。轉身又到衛生間擰了條抹布,要回臥房擦擦桌子,人才走兩步,電視機裡傳出某某小明星拍攝清涼寫真的消息,他頭又轉了回來,抹布在一隻手裡,另一隻手插進褲頭口袋無意識地抓了又抓。「開那麼小聲,我什麼都聽不到啊」。他再次調高了音量,電視機和他自己的音量。儘管屋子裡還有其他人,儘管沒有任何其他人要聽任何聲音。

婆婆和孫女

三代,四人。爸爸帶著一雙女兒,還有婆婆,慢慢擠到公車最後的座位。爸爸和小女兒坐一起,婆婆和大女兒。都坐定了,爸爸又起身,要過來幫大女兒繫上安全帶。公車的安全帶是新鮮事,婆婆顯然不怎麼熟悉。司機踏油門起步並不輕緩,爸爸都有些站不太穩,又退回自己的座位。大女兒對父親揮揮手,示意他安心,她自己可以搞定。坐在一旁的婆婆想幫忙,卻無從下手,不知道如何扣上安全鎖,而小女孩也不太領情,只說,「這很簡單的嘛」,手一拉安全帶,找著扣鎖,俐落地扣上了,「你看,這很簡單的嘛」。想來這女孩經常使用,而婆婆則缺乏經驗。

坐在爸爸旁邊的小女兒不時和姐姐扮鬼臉,姐姐不太搭理妹妹,也不想和婆婆說話。不一會兒,妹妹大叫,「爸爸,你看,姐姐快要睡著了」,爸爸的視線略略抬起一點,安全無虞,放心地低下頭來,目光回到自己的手機上,急忙操作什麼似的。

婆婆也知道姐姐並不怎麼想理會自己,也不想惹人嫌,但仍不時偷望孫女一眼,四目才一交會,孫女馬上別過頭去,婆婆也自知無趣,轉頭看著車外同樣無趣的街景。

抵達某站,一位輪椅乘客要上車,司機迅速套上棉布白手套跳下車,拉下活動的升降坡,幫忙推了乘客一把。這情景和安全帶一樣新鮮,甚至更罕見了。祖孫二人同樣全程目不轉睛,妹妹的座位看不見,只知有什麼有趣的事吸引著姐姐和婆婆,自己一點頭緒也摸不著,想找父親求援,而他仍盯著手機,繼續急忙在畫面上舞動指尖,或許是什麼新款遊戲也說不定。

週日晚間的路上、車上,能吸引人注意的事真的不多。姐姐頭別過去,轉回來,又再次別過去。這一次婆婆索性也轉過頭去,想從街上行人車輛或者騎樓小販找到著落。

「爸爸,你看嘛,姐姐又快要睡著了」。

我到站起身下車,算是空出兩個座位,聽見背後傳來姐姐興奮的聲音,要呼喚爸爸過來這邊,和爸爸坐在一起。我瞥一眼確認,爸爸頭也沒抬,「我們就快到站了」。

最後百來頁

最後百來頁了,我刻意放慢腳步,想緩緩走完這一程。

和一個禮拜前一樣,上午上工,中午放飯,外頭公園裡喝完便利店的咖啡,然後回到開工的地方,躺著休息,準備下午開工。

我知道入睡是困難的,也努力試著,不太成功至少也交待得過去。掙扎了一會兒,還是起身,繼續讀下去。

剛下過大雨,一兩個小時前,日頭不那麼暴烈了。我坐在窗下的牆邊,竟也有一絲絲涼風偷偷吹進來,和角落的電扇相互唱和。

整個空間裡就這處窗子透了光進來。我的水瓶在對側,懶得去拿過來了,嚥了下口水,嗯,還不渴。還剩百來頁。

前幾天風颱來襲,書裡的故事也是,掛起了八號風球,故事的故事裡剛好也刮風大雨的。講故事的人從舞台後面徐徐往前走,燈光開始照到他(或他們)的背影,影中人物慢慢提起捲軸,收起線來了。

只剩百來頁這件事本身就給了我一些傷感的印象似的,彷彿這段故事一結束,又不知何時能再開啟下一段。

風颱打亂了一些行程,計畫中的,計畫外的。也沒什麼辦法,該見的工,能延就延吧。不能再見的,也就只能放下說再見了。

倒是有項意外後的計畫沒受到耽擱。在風颱過後,我們一大早起床,貓也配合著,不一會兒就乖乖吃完早了幾個小時來的餐點,餵完貓的藥,刷完貓的牙,我們趕著出門。

程序上很簡單,時間也很從容。行禮如儀之後,就是等待。這等待本身,就是一種 rite de passage。

在火化場外,因為時間真的還早,連讓人喝杯咖啡休息一下的空間都還沒開門營業。也好,我們就在外頭的角落,站著,等待。

然後看到那隻鴨子。超現實的鴨子。他認真理著他的毛,我靠過去和他打招呼,他立刻出言大聲喝止,我再靠近一點點,差不多是破口大罵了,我猜。只能退回幾公尺外,繼續看著他理毛。從右側翼,右側身,到右側尾,然後進入左半身。就在我們猜想脖子該如何處理時,他便默契地示範演出。接著再一次右側身,左側身。

附近連小水池也不見,我們目瞪口呆。旁邊有水泥砌的樓梯,十來階,每一階的高度似乎都不是鴨子攀得上的。他能飛嗎?

超現實的鴨子這次不再回答,繼續理毛。

賣咖啡的處所鐵捲門拉開,圖個椅子休息,我們買了咖啡和奶茶,並不特別昂貴,也並不如想像中劣質,只是冷氣風量逼得我們出走,在門外發現了還有椅子可坐,就拎著咖啡和茶投奔。

還好天氣不太熱,也沒大雨。我們誠心感謝這一切。手上各自捧個各自的書,讀著。那天我讀的故事還在中段,最後百來頁之前的百來頁,高潮差不多就要出現了,我猜。猜對了也沒獎品,我對著講故事的那位先生和小姐苦笑。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回到本來等待的地方,發現鴨子已身在樓梯上方的坡地上,幾座雜草繁茂的墓地間,坐著,打瞌睡。

兩三天後,我的一處工作室搬家,從某個操法語的處所,移到另一個說英語的處所。搬家的過程瑣碎,處理好一切物事,讓檔案該上路的上路,該離去的離去之後,又是等待(又是某種 rite de passage 吧)。故事的高潮昭然若現,沒有人在乎,至少我一點不在乎。我等著搬家工人回報,我等著說故事人繼續開口(我等著自己抬起手作勢阻止他們再說下去)。

今天上下午的工作結束後,分別收到一句奇怪的評語,和一個莫名的問題。評語:「我出國兩年,又碰過幾位老師,還是你最嚴格。下週見。」問題:「你會特異功能嗎?你是不是能進到別人的意識,去探知別人心裡的想法?」我站在花灑底下,上了沐浴乳,天氣不太熱,水有點涼。

電車回程這段路,約莫是最後四五十頁了吧。差不多該交待的事也交待了,怎麼收尾也行,我這麼和說故事的人說。到站時還剩個十來頁吧,我考慮著是要坐在站外頭的樹蔭下結束,或者帶回家再說。猶豫了一兩頁的時間,還是先回家。

我以為我會先打開電腦,記錄下一些什麼,甚至呼應說故事的人的排比方式,將自己的閱讀也化成另一個故事,在我自己說的故事裡,結束這最後的十來頁。

還是放棄了,因為身上衣物的汗水。全換了下來,丟進洗衣機裡,也確認了半小時之後的晚餐有下落,才坐了下來,喝了杯水。

到最後一刻,我還是有點無法理清副標題的意味,不過此刻也不想再深究了。說故事的人們已經從舞台正中間轉過身去,準備重新走回幕後,聚光燈暗了。暫時沒有 encore 吧,至少這一次沒有。

第二部曲結束

最後百來頁,我有意識地放緩腳步,想要慢慢走完這一程。

好像是兩年前吧,我在島嶼南邊的城市,讀了第一部曲。不同於北城的悶濕,南邊的烈日強勁,直接,沒有折扣,走在大馬路上,人行道旁找不到半個垃圾桶,公車站牌難得看見執行業務中的巴士,捷運站走出地面,寬廣,沒人。

躲在人家準備好的「單位」裡(是的,那樓房裡的空間,無以名之,大概最適合當之為「單位」,不是公寓,不是旅館,也不像宿舍,我其實這輩子也沒住過什麼宿舍),百無聊賴的下午空檔,外頭萬里無雲(也有一兩次下著暴雨就是),我從房間的窗戶望出,新大樓的區塊,舊房舍的區塊,中間還夾雜著種著不知名作物的畸零不規則農地。

或者在南下的快速火車上,或者仰躺在床上,或者在大門已入臥室未達的中介空間,就著樓下便利商店買來的涼麵、沙拉、米漿、咖啡,第一部曲持續推進。興奮時就用手機摘錄幾句發佈到社交媒體上頭,北城的朋友們地非常配合著,罵我透露劇情不夠道義。

那真是興奮。有這樣的書可以讀,可以讀得快樂,快樂到忘了身邊的環境,物事。忘了外面的日頭,裡面的百無聊賴。

後來不再南下,而第一部曲也早就讀完。在北城的家裡,好些時日不再閱讀那些虛構的文章。我以為自己鑽進另一個世界,另一番天地,躲閉現實中的責任與壓力。或者怨嘆。